中国“尼采综合征”批判(第3/10页)

“这本书不但是世界上最傲慢的书,是真正属于高山空气的书——一切现象,人类都是躺在他足下一个难以估计的遥远地方——而且也是最深刻的书,是从真理的最深处诞生出来的;像一个取之不尽的源泉,任何盛器放下去无不满载而归的。”

语句的不连贯难道不像一名妄想症患者的嘟哝么?

“我用十句话说出别人用一本书说出的东西;说出别人用一本书没说出的东西。”

“这种东西(指他的书)只是给那些经过严格挑选的人的;能在这里作一个听者乃是无上的特权……”

“我觉得,接受我著作中的一本书,那是一个人所能给予他自己的最高荣誉。”

“能够了解那本书中的六句话(指《查拉图斯特拉》)——也就是说,在生命中体验了它们,会把一个人提升到比‘现代’人类中的优智者所到达的更高的境界。”

以上是尼采对他的哲学的自我评价。在他一生的文字中,类似的,或比以上话语还令人瞠目结舌的强烈自恋式的自我评价比比皆是。

而对于他自己,尼采是这么宣言的:

“我允诺去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是‘改良’人类。”

“这个事实将我事业的伟大性和我同时代人的渺小性之间的悬殊,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当我得以完整地阅读尼采,我不禁为那些我非常敬仰的,中国现代史中极为优秀的知识分子感到难堪。

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之所以优秀和值得后人敬仰,乃由于读懂了尼采的一本散文诗体的小册子中的六句话。

我只能这么理解——中国历史上那一场新文化运动,需要一位外国的“战友”;正如中国后来的革命,需要一位外国的导师。

于是自恋到极点的尼采,名字一次次出现在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文论中。

这其实是尼采的殊荣。

尼采死前绝想不到这一点。

如果他生前便获知了这一点,那么他也许不会是四十五岁才住进耶拿大学的精神病院,而一定会因为精神的更加“高迈”更早地住进去……

在中国,我以为,一位当代知识分子,无论其学问渊博到什么程度,无论其思想高深到什么境界,无论其精神的世界自以为纯洁超俗到多高的高处,一旦自恋起来,紧接着便会矮小。

关于鲁迅与尼采

排除别人不提,鲁迅确乎是将尼采视为果敢无畏地向旧文化冲锋陷阵的战士(或用鲁迅习惯的说法,称为“斗士”“猛士”)才推崇他的。

对比鲁迅的文字和尼采的文字中相似的某些话语,给人以很有意思的印象。

尼采:

“我根本上就是一个战士,攻击是我的本能。”

“我的事业不是压服一般的对抗者,而是压服那些必须集中力量、才智和豪气以对抗的人——也就是可以成为敌手的那些对抗者……成为敌人的对手,这是一个光荣决斗的第一条件。”

“我只攻击那些胜利的东西——如果必要的话,我会等它们变成这样时才攻击它们。”

“我只攻击那些我在攻击时找不到盟友的东西”

“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是炸药。”

……

总而言之,尼采认为自己的“攻击”,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种“超人”式的“攻击”。因而是他的“敌人”的自豪。

鲁迅: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即使“敌人”们发誓,其实自己有益无害或并无大害也不行。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纵使“敌人”们友好点头也不行。

因为那战士“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于是战士一次次举起投枪。

那样的战士,他是“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鲁迅一生都在呼唤“这样的一种战士”,然而终不可得。

事实上“这样的一种战士”是要求太过苛刻的战士,因为几乎等于要求他视其以前的所有文化如粪土。

因而鲁迅只有孤独而悲怆地,自己始终充当着这样的战士。

他“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