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尼采综合征”批判(第2/10页)

再后,王国维在《叔本华和尼采》一文中,亦对尼采倍加推崇,所予颂词,令人肃然。如:“以强烈之意见而辅之以极伟大之智力,高瞻远瞩于精神界。”并讴歌尼采的“工作”在于“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

鲁迅也撰文推崇尼采。

“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抨击扫荡焉”;“然其为将来新思想之征兆,亦新生活之先驱。”一向以文化批判社会批判为己任的鲁迅,对尼采所予的推崇,在其一生的文字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一东一西,各自为战却不谋而合。

到了1915年,陈独秀在《新青年》创刊号上发表文章,再次向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引荐”尼采。那正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兴起之时,需要从西方借来一面思想解放的旗帜。比之于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尼采的个人主义更合那时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胃口。倘若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喜欢鼓吹文化的运动,而又能自觉谨慎地将文化运动限定在文化的半径内进行。因为文化的运动,不过是新旧文化势力,这种那种文化帮派之间的混战和厮杀。即使“人仰马翻”,对于统治却是安全的。对于文化人,也不至于有真的凶险。

而一个事实是,无论尼采在世的时候,还是从他死后的1900年到1915年中国新文化运动兴起之时,其在德国、法国、扩而论之在整个欧洲所获的评价,远不及在中国所获的评价那么神圣和光荣。事实上从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问世到他病逝,其在西方哲学史上一直是一个被争议不休的人物。只有在中国,才由最优秀的大知识分子们一次次交口称赞并隆重推出。

这是为什么呢?

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角色想象

中国之封建统治的历史,比大日耳曼帝国之形成并延续其统治的历史要悠久得多。在“五四”前,中国是没有“知识分子”一词的,有的只不过是类似的译词。“智识分子”便是。正如马克思曾被译为“麦喀士”、尼采曾被译为“尼至埃”。

早期中国文人即早期中国知识分子。

早期中国文人对自身作为的最高愿望是“服官政”。而“服官政”的顶尖级别是“相”,相当于一国之总理。倘官运不通,于是沦为“布衣”。倘虽已沦为“布衣”,而仍偏要追求作为,那么只有充当“士”这一社会角色了。反之,曰“隐士”。“士”与“隐士”,在中国,一向是相互大不以为然的两类文人。至近代,亦然。至当代,亦亦然。“士”们批评“隐士”们的全无时代使命感,以“隐”作消极逃遁的体面的盾。或“假隐”,其实巴望着张显的时机到来。“隐士”们嘲讽“士”们的担当责任是唐·吉诃德式的自我表演。用时下流行的说法是“作秀”。或那句适用于任何人的话——“你以为你是谁?”无论“士”或“隐士”中,都曾涌现过最优秀的中国文人。也都有伪隐者和冒牌的“士”。

在当今,中国的文人型知识分子,依然喜欢两件事——或在客厅里悬挂一幅古代的“士”们的词联;或给自己的书房起一个“隐”的意味十足的名。但是当今之中国,其实已没有像那么回子事的“隐士”,也正如已缺少真正意义上的“士”。

然而,毕竟的,我认为,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代的“士”们的时代,不是“隐士”们获尊的时代。

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准确地说,中国的文人知识分子们,确乎的被封建王权,被封建王权所支持的封建文化压抑得太久也太苦闷了。他们深感靠一己们的思想的“锐”和“力”,实难一举划开几千年封建文化形成的壁垒。正如小鸡封在恐龙的坚硬蛋壳里,只从内部啄,是难以出生的。何况,那是一次中国的门户开放时代,普遍的中国知识分子,尤其中青年知识分子,急切希望思想的借鉴和精神的依傍。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有煽动造反的嫌疑,何况当时以暴力推翻旧世界为己任的中国共产党还没成立。于是尼采著述中否定一切的文化批判主张,成为当时中国社会思想者们借来的一把利刃。由于他们是文化人,他们首先要推翻的,必然只能是文化压迫的大山。马克思与尼采的不同在于,马克思主义认为,更新了一种政权的性质,人类的新文化才有前提。马克思主义否定其以前的一切政权模式,但对文化却持尊重历史遗产的态度;尼采则认为,创造了一种新文化,则解决了人类的一切问题。

尼采的哲学,其成分一言以蔽之,不过是“文化至上”的哲学。或曰“唯文化论”的哲学。再进一步说,是“唯哲学论”的哲学。也是“唯尼采的哲学论”的哲学。

“借着这一本书(指他的《查拉图斯特拉》),我给予我的同类人一种为他们所获得的最大赠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