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6/31页)

最早最热衷于知青集会的,往往是返城后境况不良甚至境况艰难的人。综上所述,这是较符合现象规律的。他们非常希望吸引返城后境况令人羡慕的知青参加,而后者们常常借故回避。后者们当初一心重新开始设计自己的人生,对于知青集会并不感兴趣。于是前者们殷殷地动之以情,执念游说。

后来情况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前者们失望了,索然了,不再怎么热衷了,终于明白,集会一百次,张三还是张三,李四还是李四。境况好的境况更好,境况不好的依然不好甚至更加不好。于是由积极而消极了,由不倦的发起者而仅仅充当参与者了。后者们则开始有兴趣了,由消极而积极了,由被游说而尽量吸引别人了。这也符合着一种规律,即所谓的“无忧的怀旧”。后者们已不但无忧,而且已具有了不同程度的社会能力,集会由他们发起,比由前者们发起有声有色得多。不必讳言,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作为召集者,热忱中既有感情成分,也都有功利成分。只不过体现于前者,功利成分和感情成分不那么分得清分得开,仿佛是水乳相融的。因为那一种功利成分是较单纯单一,完完全全可以直言坦言的——彼此在最基本的生存层面上依持互助。随着时代一年年商业特征逐渐明显,知青集会的功利成分也多了,显明了,为了消弭显明而暧昧了。所谓功利成分,无不或多或少地体现着发起者或个人、几个人或大家受益的功利意识和动机。起码满足的是号召力、凝聚力,证明的是对一种社会群体的调动能力。而后者们实现功利预测之方式方法和效果,也总是比前者们丰富并易于达到,远非前者们所能相比。功利的成分,也往往不那么单纯不那么单一了。有些不便直言坦言了。说道起来不免的有那么点儿闪烁其词讳莫如深遮遮掩掩了。

“黑土地回顾展”是我以比较积极的态度参与的一次返城知青的大型活动。

此后,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城市,以师、团甚至小到以连为群体,组成了为数不少的北大荒知青“联谊会”,也相应地发起过几次活动,但我都没再参加过。据我想来,这些活动还是基本上以联络感情为出发点的,所体现的色彩基本上也只不过还是怀旧,还并未被其他功利目的所左右。

对于返城知青们的怀旧,世人似乎一向颇多讽意。仿佛返城知青们,都非是“向前看”的积极的社会分子,而是不可救药的“向后看”的令人惴惴不安的城市消极成分。这是误解。那颇多的讽意,更显得大可不必的刻薄和少见多怪。

我认为,一切国家、一切时代的临界中年的人们,一般总是有些怀旧的。怀旧乃是人类较普遍的“中年恐惧症”的表现之一种。某些人只知“老年恐惧症”,而不太注意到大多数人临界中年也是会产生不可名状的心理恐惧的。这种恐惧甚至强烈于人对老年的恐惧。所不同的是,“老年恐惧症”的怀旧内容往往跨越时空,直接地回到童年和少年时期。无人与之交流,他们便独自沉浸着,想象自己是儿童和少年时的忧乐种种。有人与之交流,回忆才顺序连上青年和成年时期。

老年人喜欢回忆童年往事;中年人喜欢回忆青年往事;青年人喜欢回忆少年往事。大抵如此,基本成规律。

也许只有少年是不怀旧的。

对于少年,昨天便是童年。昨天离“现在时”太近,近得难以剥隔。仿佛童年仍在延续着,还没完结,还在“现在时”演绎着相似的情节和故事。所以充分地占有着“现在时”,仿佛仍充分地直接地占有着昨天。所以用不着怀旧。

对于少年,明天似乎漫长而遥远,畅想时空广大无边。所以少年不是惯做“昨日梦”的年龄,而是惯做“明日梦”的“季节”。

青年是充满理想、憧憬或欲望、野心的年龄。大多数老年人已完全丧失了对以上诸方面的追求能力和竞争能力。即使仍执迷其中,也毕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情愿或不情愿地,明智或无奈地进入了人生的“无为”境界。而除了大多数老年人,另外只有大多数儿童类此境界。所以大多数老年人乐于直接地回忆童年和少年,可以叫作“合并人生同类项”。

又,人总喜欢回忆自己颇不寻常的经历。不管那是浪漫的还是苦难的,是人生逆境还是光荣资本。

在知青返城的前十年,他们皆从二十七八岁向三十七八岁匆匆地、毫无驻足稍停之机地疲于奔命地朝身后抛掷着他们的日子,皆不曾从容地消遣过美好的青春。青春对于他们似有若无,青春是他们的昨天,这昨天那么迅速地远离了“现在时”。身在“广阔天地”,他们还不太感觉到那一种迅速,倒是常常觉得度日如年。恰恰是在返城以后,岁月仿佛开始压缩着流逝了。于是大有度年如日之感。几乎皆愕诧于怎么一眨眼就是中年人了。于是“中年恐惧症”,作为中国的一种“代”的特征,从他们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他们的怀旧,也就常以集体的方式,类似的色彩,并不想掩饰地张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