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4/31页)

我实心实意地说,我的那一篇小文,是“风云录”中内容苍白空洞的回忆之一。这有两个原因:一、作为一名当年的北大荒知青,虽然别人吃过的苦我都吃过,别人受过的累我都受过,但也仅此而已。由于出身工人家庭的先天优势,并不曾受过格外不堪忍受的政治歧视。所以,我的知青经历中,并没什么特别使人同情的遭遇。对于没“上山下乡”过的人们,我的知青经历似乎新鲜不乏色彩;而相对于知青一代,其实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二、由于我的职业是写作,此前写了大量知青小说或回忆性“文章”,感受早已耗尽,早已没有什么另外的特别值得一写的“个人事件”,并不特别值得写却为写而写,苍白空洞实属必然。

据我看来,一本“风云录”中,普遍写得好的,恰是那些初写者的“文章”。都写得不怎么样的,是我等所谓“知青名人”,以及职业与写作的关系太密切的人。原因,恐怕也如我所述。

《北大荒人名录》则是一本很特殊的书。在中国,在它出版以前,绝没有过那样一本书。它实际上是一本活人的人名索引。一本不折不扣的通讯录。这一点,书名已体现得很明确。如果不看书名,信手翻来,有人准会以为这是一本电话簿子。它收入了二万八千多人的姓名以及他们和她们当年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原属师、团、营、连、职务,目前的通讯地址、工作单位、身份,家庭和单位的电话。

为什么要出这样一本书呢?

当时的动机何其的良好何其的富有理想色彩啊!

记得在讨论这本书的意义时,我做过这样一段发言——我们北大荒返城知青的最主要的特征是什么?别人可以指出许多,但我认为是群体意识,西方又叫“社团精神”。这是好的特征,应该继承发扬。时代骤变,我们许多北大荒返城知青人生失重,所以需要帮助。而我们之间的相互帮助,目前最是义务和责任,亦最可贵。那么这一本“人名录”,就向愿意相互帮助的,尤其是需要帮助的我们的返城知青伙伴,提供了非常实用的线索。不愿帮助别人的,就不要把自己的名字加上。既加上了,就一定要是真的单位,真的通讯地址,拨通就能找到你的真的电话号码。在这件事上若弄虚作假,既无必要,也很可鄙。

我还说,假如某一天,某一个陌生人叩开了我们在座的谁的家门,他或她手里拿着一本“人名录”,说自己就是通过“人名录”找到你家的,说自己是“人名录”上的哪一个,说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急需什么样的帮助,那么“人名录”的意义也就起到了。自己帮得了的理应热情帮助,自己帮不了的理应替对方联系“人名录”上的别人……

当时有人笑着插问一句:就像旧社会江湖上的人凭“道儿”中的帖子相互关照?

我也笑答: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咱们不是经常自诩都是北大荒“这条道儿”上走过来的吗?姓名上了“录”,相互关照之时,更需各尽所能啊!

于是大家皆笑。

当时,大家的动机,的的确确这么简单,这么现实,又这么天真烂漫。

大家当时还热烈讨论,如何成立一个“北大荒知青基金会”,怎样在北大荒知青中卓有成效地开展扶贫和不幸救助活动等。

应该肯定,这些原始冲动的出发点是良好的,友爱的。

但没有富豪和财团的赞助,仅靠北大荒知青之间凭热忱个人捐款,实在也筹不到多少钱。理想脱离现实,据我所知,“基金会”一事不了了之。也有关注此事的北大荒知青说,后来还是成立了。即使成立了,款项也肯定极其有限,根本不能落实初衷。

两本书发行后一年内,曾有各地到京的知青登我家门。都是我不认识的。光临时都带着“人名录”。有的有困难求助,我也只能照例写封信,“委托”别人关照。多数并没什么困难,无非见见面,彼此认识认识,共同回忆回忆。

某些北大荒知青,主观地以为,我肯定结交着很多很多的人,尤其结交着很多很多名人和官员。对于他们是困难的事,对于我解决起来便是易如反掌,一封信或一个电话就能办妥,仿佛社会只不过是单一成分的“知青码头”,而我是知青“袍哥会”中的“舵把子”人物之一。这说明返城虽然已经十年,极少数知青,似乎只不过由当年“上山下乡”运动中的“插兄”、“插妹”,转而变成了城市中的“插队”者。他们的意识仍停留在昨天,他们在城市中的交往范围仍特别局限。甚至,可能除了当年的知青朋友,仍没有别的朋友。他们还未真正融入城市生活。他们对知青群体以外的人,陌生而又自行地保持着距离。从他们身上看出了这一点,当年常使我替他们感到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