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离婚与再婚

离婚与再婚,也是闲话的一个热门话题,中国人对于离婚一类的话题,从来就是兴趣盎然的。“某某人离婚了!”这样的消息,在任何单位和社区,往往都能引起热烈的讨论。打探真情者有之,寻根究底者有之,扼腕叹息者有之,大发感慨者亦有之,其热闹与兴奋,往往能持续好些日子。

中国人为什么喜欢议论别人的离婚呢?因为在中国人看来,结婚也好,离婚也好,都不是纯粹的“个人问题”,而是“社会问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社会的要求;“夫妻恩爱,白首偕老”,是社会的理想。既然是社会问题,当然也就“人人有责”,大家都要关心过问。所以,单身男女如果老不婚嫁,便会有人一再来介绍对象。同理,已婚男女如果居然要各奔东西,自然也会有人一再来调解劝和,至少父老乡亲、同事邻居们要议论议论。

那么,为什么结婚和离婚不是个人问题而是社会问题呢?

因为婚姻对于中国人意义重大。

首先,它意味着“成人”。我们知道,结婚,就是把一男一女结为夫妻。“夫妻”是什么意思呢?说得白一点,就是成年人。高鸿缙《中国字例》说:“夫,成人也。”他的理由是:“童子披发,成人束发,故成人戴簪。”的确,夫这个字的字形,正是一个正面而立的人头上插了一根簪子的形状。因为是成年人,因此不能写作“亻”,而应写作“大”,意谓“大人”。依照周代的尺寸,童子身高五尺,所以叫“五尺之童”;成人身高一丈,所以叫“丈夫”。原来夫也好,丈夫也好,本义是指“成年男子”。

我们再看什么是“妻”。甲骨文没有妻这个字,只有“妇”(也有“夫”)。一般地说,妻就是妇,故夫妻也称夫妇。但准确地说,妻只是妇中之一种,即正妻、嫡配。妇则既包括妻,也包括妾。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女自述说:“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其实就是做妾。妾为什么只能称为妇呢?因为妻贵妇贱。从字形上看,妇是一个女子拿着一把扫帚,妻则是一个女人头上戴了簪子(或其他装饰品)。这个头戴“凤冠”的“妻”,当然比手持“扫帚”的“妇”要高贵。《说文》曰:“妻,妇与夫齐者也。”也就是说,妻,乃是诸妇中惟一可以与夫平起平坐的一个。因此,许慎又认为,妻字是从“贵女”两个字演变而来的。不过,妻的头上既能戴簪,则说明她已成年。

所以,妻,也可以解释为“成年女子”。准确地说,则是举行过成年礼的女子。在上古时期,男子的定婚和女子的许嫁,都在成年仪式上进行。在这个仪式上,男子要束发加冠(头上戴帽子),女子要束发加笄(头上戴簪子),还要取一个“字”。束发加冠成为夫,束发加笄成为妻。这样的夫妻,就叫“结发夫妻”,而尚未许嫁则叫“待字闺中”(请参看拙著《闲话中国人》第二章)。

这可是与妾无缘的。妾的本义是女奴,事实上开始时也多由奴隶之女充任。女奴和奴女是没有资格参加什么成年礼的,也没人为她们举行这种仪式。有资格的只能是贵族的女儿(贵女)。她们才能在头上戴簪子,也才能为人妻。女奴和奴女则只能为人妇,天天拎把扫帚去扫地。

婚姻不但意味着“成人”,还意味着“成家”。这可不是小事。我在《闲话中国人》一书中讲过,中国传统社会有两大特点,即“民以食为天”和“国以家为本”。因此,社会必须关心两件大事:一是让每个人都有一份职业,“有口饭吃”;二是要让每个人都有一个配偶,“有个家室”。有饭吃,就不会“闹事”;有家室,就不会“出事”。一个人,如果按时成家,则本人安心,大家放心。如果所有人都按时成家,则社会安定,天下太平。

更何况婚姻不但是“成家”,而且是“成亲”,即所谓“合二姓之好”。“合二姓之好”为什么重要呢?因为“国”是由“家”构成的,所以才叫“国家”。国家既然建立在家庭的基础上,那么,如果一个个家庭都成了“亲”,岂非“四海之内皆兄弟”,“普天之下一家人”?

成人、成家、成亲,婚姻的意义不小!

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传统社会对独身和离婚的反对。因为独身即“拒绝成人”,离婚即“破坏成亲”,两者都会造成对家庭这个“国本”的动摇和颠覆。严重一点的,还会造成社会的动乱。因为结婚既然是“合二姓之好”,则离婚当然也就是“结二姓之怨”,至少也是“绝二姓之好”了。这样,两个人的离异,便很可能导致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和敌对,甚至徒起祸端,引发纠纷,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