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无法医治之国(第5/7页)

如何考核,问题也很大。明代的考绩,分上中下三等,曰称职、平常、不称职。具体的科目,则有贪、酷、浮躁、不及(才力不及)、老、病、罢(即疲,软弱无能)、不谨。属于老病的要退休,属于浮躁和不及的降职调离,属于罢(疲)和不谨的改任闲职,属于贪和酷的削职为民。这一制度,看起来缜密细致,实际上含糊空疏。比如某官一任三年毫无建树,但也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便既可能被考评为平庸不及,也可能被考评为稳重不浮躁。至于他会获得一个什么样的评语,就全看他人际关系如何,以及巴结上司讨好京官的功夫如何了。

这样的考绩,其实是很难做到公平公允的。但大局的稳定,显然比少数人的前程更为重要。为了保持朝局的稳定,让个别优秀者受点委屈,总是必要的牺牲。何况考绩的宽严,也要视政治的需要而时时加以调整。比如朝廷感到空气沉闷,办事拖沓,效率低下,需要振作精神,吐故纳新时,标准就会严一些。反之,当朝廷觉得政局动荡,人心浮动,危机四伏,需要稳定军心,安抚官员时,标准就会松一些。因此,考核指标的空洞抽象、含糊其辞,完全是为了政治上有一个进退裕如的余地。

然而张居正却认为不能含糊。他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人,又善于理财,经常亲自核对各类统计数字,甚至设计报表的格式,规定报告的期限,许多细节都过目不忘。考核官员是何等大事?当然不能打马虎眼,也不能支吾搪塞。因此他规定,各地方官员都要建立政绩档案,由中央各部各科给事中按年月记载,并且规定了具体项目,如欠税能否追缴,盗匪能否擒获等。这些具体项目,又都要有具体的数字和日期。以便秋后算账。比如甲县令将欠税全部缴回,为期不过半年;乙县令只缴回一半,且为期一年;而丙县令一点都未追缴,则自然甲为上等,乙为中等,丙为下等。因为有档案记载,又有数字比较,所以丙县即便不服,也无话可说。

这就简直和海瑞的想法、做法如出一辙。海瑞任应天巡抚后,痛感官员的考核“往往习为两可活套之辞,事鲜指实(很少落实到具体问题),语无分明”,因而专门制定了《考语册式》,内分才识、治民、治兵、教化、狱讼、均田、水利、开垦、积谷等项目,其下又有种种细目,让负责考绩的官员逐项一一填报,不得含糊。事实上也含糊不得。因为除“才识”一项外,其他项目都很具体,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做得好坏,也都有事实和数字为证。如果诸项政绩平平,那么,才识一项也不好评为上上的。

海瑞和张居正的这种考评考成法,充分体现了他们这一类务实派官员的作风,较之从前的考绩方法,显然要科学得多,很有些“现代意识”了。但这种作风和做法,却既与帝国的根本国策相悖,又为官场的传统习气所不容。大明王朝从洪武皇帝开国之日起,就没想过怎样使国家强盛、人民富裕。所有政治经济制度的着眼点和出发点,都是王朝的稳定和政权的巩固,尤其是要保证皇帝的地位不被动摇,大权不致旁落。为此,就必须维持小农经济的低水平。与之相适应,政府的管理也应该简单、粗放、迟钝而低能,行政效率太高反倒是不对的,因为那会使基层惊惶失措而被指责为“民不聊生”,让皇帝感到威胁而被指责为“图谋不轨”。海瑞惹下的,正是前一类麻烦;张居正所犯的,则正是后一类忌讳。

显然,海瑞和张居正的失败,都在于他们试图让整个帝国纳入自己设计的政治规范之中。这就像强制或劝说一个以胖为美的人减肥一样,势必自讨没趣。于是他们一个生前被罢免,一个死后被清算。由是之故,张居正的旧属申时行当了首辅后,便极力纠正他们的做法,反其道而行之。然而,有趣的是,与他们完全相反的申时行也没能讨什么好。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他终因实在无法在皇帝和朝臣之间搞平衡而被迫辞职,辞职前还背了一个“两面派”的名声。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就很值得玩味了。

申时行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僚,在张居正去世后当了九年首辅。海瑞的第三次起复,可能出自他的安排。为此他曾给海瑞写过信。他是苏州吴县人,与海南琼山人海瑞、湖北江陵人张居正、河南新郑人高拱相比,要乖巧圆滑一些,也要温文尔雅一些,与他的老乡、松江华亭(今上海)人徐阶的性格做派差不多。因此舆论一致公认高拱、张居正和他这三位首辅,高拱跋扈,张居正霸道,而他申时行谦和。加上他对待万历皇帝,严守君臣之分,不以帝师自居,而以辅臣自任,所以在担任首辅期间,一直受到万历的尊重和信任,也被称为“先生”而不是“卿”。他离职养老以后,万历也一直关心眷恋着他,常派人到他家慰问,赠送礼品。他在家乡平静、安详地度过了二十三年离休生涯,活到八十岁才去世,不折不扣的“寿终正寝”,比海瑞、张居正、高拱的结局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