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无法医治之国(第6/7页)

申时行聪明会做人,心眼也不坏。他只是自私一点,胆小一点,门槛精一点,舍己为人的事不做,损人利己的事也不做。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也能说些公道话,或暗中给人帮忙,表现出正义感。张居正把他拉进内阁,培养成接班人,原本是想在自己死后有个关照的。这一点他并没能做到,也做不到。张居正被抄家后,万历的怒气不但没有稍减,反倒日甚一日。这时帮张居正说话,等于把自己的脖子往刀下送,申时行当然不干。但当有人疏请将张居正以大逆论处,应该开棺戮尸时,他对这种“落井下石”的做法也极为不满。于是他对万历说,这个疏奏以暧昧之辞,诬陷别人谋反,只怕谗言会接踵而至,这可不是清明之朝该有的气象。这话正中万历下怀:他最怕别人说他是昏君,也就心甘情愿不再追究。申时行四两拨千斤,救了张居正,刹住了诬告之风,正是他聪明之处。

还有一点也值得称道。张居正死后遭到举朝抨击,申时行作为其故吏和继任,既不否认其错误以为自己开脱,也不夸大其错误作为自己执政的资本。他只是实事求是地评价张居正的功过,然后予以纠正和调整。在他看来,张居正除了有过度自信,严峻细刻,得理不让人,生活作风不够检点等问题外,其最大的错误,根本的错误,是没有弄清我们这个帝国的性质,不知道帝国的生命恰恰是靠中央集权和官僚主义来维系的。表面上看,中央集权和官僚主义好像是两回事。但你想,那时并没有电报、电话、伊妹儿,一封文件从地方送达中央,往往要一个月的时间。皇帝足不出官,对地方上的情况原本就很隔膜;京官不在现场,也未必能有准确判断。加上这些奏折往往又用华丽的文辞写成,让人看来不着边际,不得要领,甚至摸不着头脑,由此便作出决策和判断,还有不犯官僚主义错误的?然而如不事事请示,又无法体现权在中央。所以,反官僚主义,就是反中央集权;而这个由中央集权派生出来的官僚主义,又只能靠中央集权的行政手段去反对,还不是自己跟自己有仇,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

显然,要维系中央集权,就要维护官僚主义;而要维护官僚主义,就要维持现状,保护文官集团。帝国的政治目标既然原本不高,只要黎民不饥不寒,官员不吵不闹,就是天下太平、国运昌隆,还要那么强的能力、那么高的效率干什么?相反,既然政令的雷厉风行,考绩的公平认真,会给文官集团带来恐惧和不安,那么,做宰相的反倒应该极力维持政府的低效和低能。在这里,稳定是压倒一切的。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文官集团出现分裂。即便不能和衷共济,至少也得相安无事。所以,尽管徐阶被骂做“调停国手”,申时行被斥为“四面逢迎”,但这两个江南来的聪明人,都认为这正是自己应尽的职份。首辅虽然不是宰相,但又相当于宰相。宰相的职份是什么呢?不是征收税赋管好财政(这是户部的事),不是操练军队保卫边疆(这是兵部的事),不是审理案件惩治罪犯(这是刑部的事),甚至也不是任命官吏处分僚属(这是吏部的事)。这些事宰相都该管,但更重要的还是“协调阴阳”,搞好君与臣、臣与臣、臣与民之间的关系,维护政治领域的“生态平衡”。说白了,宰相就该当“和事佬”,就该八面讨好、八面玲珑。能讨好就好了,怕的是讨不了好!申时行的悲剧,就在于他殚精竭虑地想各方讨好,却又费力不讨好,这才让他感到委屈和伤心。

应该说,申时行是尽了努力的。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他呈请皇帝陛下废除张居正的考成法,因为这个方法并不尽合理,也不尽公允。税收能否如额征收,并不完全取决于官员的努力和能力;盗匪能否按时捕获,也有许多客观原因。如果以此作为考评的条件,不是导致基层官员弄虚作假,就是逼得他们诬良为盗,这都不是圣朝气象,所以仍以原先那样含糊暧昧地进行考核为好。在两年以后的“京察”中,他更是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大小官员都得以各安其位,被罢免或降职的官员只有三十三个,且都供职于无关紧要的部门,算是考绩制度得到严肃执行的一个象征。于是,申时行受到众口交誉,皇帝陛下也龙颜大悦,深表满意。

然而四年以后,申时行的威望却降到了最低点。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只看到文官集团有要求稳定的一面,没看到还有要求动荡的一面。这就好比打牌。如果总不洗牌,就不会出现新的赢家,而游戏也就做不下去。因此所谓永久的安定团结根本就不可能。总会有人出来惹是生非,兴风作浪,以便火中取栗,浑水摸鱼,而且最好能把庄家干掉。宰相或首辅便是庄家(皇帝则无妨看作赌场的老板,无论谁输谁赢,他都有“抽头”可得,所以有的皇帝会鼓励游戏的进行),自然首当其冲。何况这时,闹事分子又有了极好的口实。[10]申时行只好申请退休。只是幸亏有万历的呵护,他的下台,才不至于太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