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探访民间生活(第3/9页)

如果我们将这种特点降低为非文学语言,即不将其上升到创作文章的高度,那么这种发散式的思维在日常生活的具体体现之一便是“散谈资”。关于“散谈”,也有说成是“涮坛子”或叫“讪谈子”者,流沙河先生认为应是“散谈资”,而且根据他所论证的一些蜀人俗语亦雅的原则,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蜀地俗语里保留的古雅语还不止他所举的几例。譬如有子弟做事漫不经心,其家长就会警告他:“你又恍兮忽兮的嘛!”此“恍兮忽兮”语出老子《道德经》。还有蜀人说某人做事没头脑,称为“弗虑弗图”,语出《诗经》,骂某人是“和而流”,语出《论语》“君子和而不流”。“涮坛子”既有“开玩笑”的意思,但似乎也有“故意与人过不去”的含义,而“散谈资”则有摆闲调、转人、吹牛等用意。

这种“散谈资”的方式,无论茶馆饭铺、闹市陋巷,还是田间地头,到处都可以吹得天来宽、海来阔,上天入地,古今中外,无所不包,正规场合名之曰“说段子”,不那么正规的就叫大摆其“龙门阵”,更通俗的说法是“吹壳子”。摆“龙门阵”只需要“或则车笠旧侣,或则萍水相逢,机缘偶合,有心无心,触景生情,话发天籁,于是三三两两,自然而然,聊聊天,摆摆条,进而说说笑,又进而谈谈心,不知话从何处起,也无所谓如何收场。但觉过眼烟云,一阵清风,身心劳烦顿消,带来轻松愉快”(张秀熟《〈龙门阵〉小序》)。

据考证,“龙门阵”的起源有二说:其一来自《说唐后传》第二十回“仁贵巧摆龙门阵,太宗爱慕英雄士”,薛仁贵根据玄女娘娘所赐无字天书摆出变幻多端的龙门阵,使唐太宗龙颜大悦。后据此喻情节曲折复杂的故事,以“龙门阵”作为对此的借代。其二四川不少院子都带有亭、坊的建筑,为住宅的总进出口,称为“龙门”,许多人常聚此听讲故事,故称之为“龙门阵”。

四川许多人当然也就包括许多作家,都是摆龙门阵的能手,像古代文人扬雄那种口吃不能剧谈的人是很少的。相反倒是很有些特能剧谈的人,刘大杰对李劼人的回忆很能说明问题:“到劼人家喝酒,是理想的乐园:菜好酒好环境好。开始是浅斟低酌,继而是高谈狂饮,终而至于大醉。这时候,他无所不谈,无所不说,警言妙语,层出不穷,对于政府社会的腐败黑暗,攻击得痛快淋漓,在朋友中,谈锋无人比得上他。酒酣耳热时,脱光上衣,打着赤膊,手执蒲扇,雄辩滔滔,尽情地显露出那副天真烂漫的面目。”(《回忆李劼人》)

一般人也许可以像这样讲漂亮的龙门阵,但无法像这样用漂亮的文字将其记录下来,使其成为作品,这正是普通人和作家的区别。虽然他的小说是现实主义的,是现代小说的《华阳国志》,但正是这位“脱光上衣,打着赤膊”,大摆龙门阵的人,成为1949年后成都市的第一任副市长,是否在某种意义上看出他的双重性呢?

我们可以说成都人是老实得伤心,狡猾得吓人,聪明得要命,小气得要死。而这一切混合在一起,便会生出许多假精灵,所谓倒二通不二通的,包括对愚蠢者的蔑称,所有这些均可以在成都方言中得到体现。以“瓜”字头或带“瓜”,包括歇后语里谜底含“瓜”字为例就有:半瓜精(甚至包括形容“青勾子”如“半截子幺爸”都含有假精灵的意味)、瓜稀稀(好玩的是同样意思又叫“瓜不稀稀”,类同于“憨痴痴”与“憨不痴痴”的关系,甚至像“鬼冒火”与“鬼火冒”)、瓜眉日(瓜)眼、倒瓜不精、瓜娃子、瓜女(子)、瓜宝(器)、抖瓜话、瓜进不瓜出、瓜瓜、瓜儿、刘全进(由歇后语“刘全进——瓜”而来)等等。比如《成都话方言词典》,据我初步统计,起码有近一半的词汇带有明显的贬义性质,甚至连赞美都带有调笑的意味,绝不肯轻易放弃自己对任何事物的调侃。这就从侧面显示出四川人包括成都人在贬损对方上过于发达的创造力。

当然自古而今,四川人包括成都人都是头脑灵活、反应敏捷,但与此同时又轻率浮躁、心胸狭窄,而且有不少时候被帝国政府视为“民刁俗敝之区”,因为他们那种调侃的神情、游戏的态度,使得那些装神弄鬼的统治者“教义”的传播者感到十分难堪,而莫可奈何。因而史学家任乃强在其家乡南充曾编了一本乡土史讲义,在论及川省民性时,我以为至今仍有几点非常突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器量:“大多狭隘褊急,浅小不能容于人,多讥刺,少溢美,疾恶如伊,而不能慕善,喜自夸,而訾议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