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的父亲母亲:相伴与分别

父母的余生,西尔维娅或朱莉娅几乎每日每夜都陪着他们。她们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周末不在,平时若不得不离开一下,西尔维娅就会找一两个别的帮手,来代替她们的位置。

这些别的帮手中,亚历杭德罗的妻子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和亚历杭德罗一样,她在古巴时也是学医的(亚历杭德罗是心脏病专家,他的妻子则专攻家庭医学)。有时,亚历杭德罗会跟她一起来,在这儿待上一个下午,在她需要的时候搭一把手。不过,更多时候,他都只是陪伴父亲而已。此时,露辛达已成为执业护士,无法再经常到公寓来探望父亲。因此,我非常感谢亚历杭德罗想办法维持与父亲的联系,并努力保持他的机敏与灵活。

父亲回家后的头两年里,我每次进屋,只要赶在他犯困之前,他似乎都能认出我。我吻他时,他也会回吻我。要是他发现很难想起我的名字,我会倾身俯到他耳边:“嗨,爸爸!是我,乔纳森!”每当此时,他都会微笑着抓住我的手,深深地凝视着我。无论他的记忆受到了多大损害,那目光似乎都极具洞察力。

尽管至少一年前,无论多长的对话他都无法进行下去,但我有时提出的问题他却能直言不讳地回答,这让我大吃一惊。有一次,不得不二次入院后,他服用的一种药物让他不幸地拉了一周肚子。我问他感觉如何(这无疑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时,他给了我一个十分难看的表情,说了句:“糟糕透了。”

与朱莉娅和西尔维娅独处时,他说的话往往都是对她们的友善行为做出的回应。有时候,如果是跟西尔维娅在一起,他说出的话也可能是针对她做的某件引他生气的事。有一次,在帮他洗澡时,她说他非常反对让她清洗自己的“私处”(说起那里时,“私处”是她和朱莉娅经常会用的词)。因为已经非常熟悉,她突然逼迫起他来,引得他大为光火地跟她开了战。

“你不会得逞的!”他冲她吼道。

“我对他说,‘考泽尔医生,我才不稀罕那玩意儿!我不需要,我有老公!’”

我问,他听到这话后有没有发笑。

“没有,”她说,“他没笑,那副样子好像被我吓坏了。我想,我说出那番话,他的确有些震惊。”

回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尔维娅和朱莉娅都发现,父亲在性方面的自我意识依然非常明显。访视护士每月上门来替他更换新的导尿管时(后来,他已经尿失禁),他都会努力去挡她的手。

“他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朱莉娅说,“只要她一靠近,试图挪开他的遮挡,他用力地一收胳膊,就扣紧了双手。”

接着,朱莉娅劝他放开手,别妨碍那位护士的工作。

“他转过脸不去看她,而是无比尴尬地盯着我,仿佛在想‘有个陌生女人正拿手握着我的私处’。这就好比,‘这女人打算对我做什么?’那名护士一离开,他立刻就松了口气。”

如今,父亲的睡眠时间更长。入睡时间比刚回家那会儿早了一个小时。但一天的大部分时候,朱莉娅和西尔维娅还是会努力让他保持清醒。她们会把他从轮椅里拉起来,像对待我母亲那样,领着他在公寓或外面的走廊上来回走几圈,以锻炼他的双腿,保持良好的身体循环。

朱莉娅说,坐到办公桌前时,他还是会努力继续“给自己写东西”——信件、数字、只言片语,有时也可能是个完整的词,词上或字母上标着箭头,指向下一个词或字母。

“很像涂鸦。”她说。

不过,和以前一样,那些字母和数字都清晰可辨。她注意到,有时,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会显得有些急躁,甚至有些轻微的疯狂,刚放下一张纸,就忙不迭地去抓另一张。

晚上,我经常看见散落在他办公桌上的那些纸。上面连接各个词语或数字的箭头和线条往往贯穿整页,指向两个单独的项目。从中,我完全能体会出朱莉娅说过的那种疯狂紧迫之感。那感觉仿佛他正在跟时间赛跑,趁还有机会,赶紧把这些对他有用的信息、含义或暗示写下来。朱莉娅说,他写这些东西时,显得“非常忙碌”。

深夜,母亲睡着后,我常常坐在父亲的办公桌前,从其中的一个抽屉里拿出几个信封和文件夹,就像他还待在疗养院时一样。那些掩藏在其他东西(比如早已过时的法律文件、保险申请单、贺卡,以及他或许寄出,也可能没寄出的信件草稿)下的文件夹,将为我开启一段父亲完整的人生经历,一段我已经数年不曾思考过的经历。我把这些文件夹连同跟奥尼尔有关的一些东西都搬回了自己家。然后,我熬了几个夜晚,回顾了一些父亲从医生涯中最有趣的过渡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