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4/24页)

28岁的纪伯伦(优素福·胡维克绘)

在神殿门口

几天之后,我厌倦了孤单独处,也看累了书的愁容,于是登上马车,直奔法里斯·凯拉麦家而去。当车子行至人们常来游玩的松树林时,车夫调转马头,离开大路,一阵小跑,拐入一条柳荫走廊,两旁绿草葱茂,葡萄藤架枝叶繁茂,四月的鲜花张着口绽现出微微笑容,红的像玛瑙,蓝的像祖母绿宝石,黄的像金子。

不大一会儿,车子便在一座孤零零的住宅前停了下来。那座住宅周围是个大花园,树木枝条相互搭肩拥抱,空气中散发着玫瑰花、茉莉花和素馨花的芳香。

我刚在花园里走了几步,法里斯·凯拉麦便出现在宅门口,走来迎接我,仿佛响在那个孤零零地方的车马声已经宣布我的到来。老人笑容满面地表示欢迎,随之把我带进客厅,像一位思念心切的父亲那样让我坐在他的身旁,开始和我交谈,细问我的过去,探询我未来有何打算。我一一回答老人的问话,语气中充满美妙梦想和雄心宏愿的音调,这也是青年人在被幻想推上艰苦、麻烦频频而至的实际工作岸边之前惯于引吭高歌的调门儿……青年时代生着诗的翎羽、幻想神经的翅膀,青年人凭之飞上云端,看见世间的一切都像彩虹一样,五光十色,耀眼夺目,美不胜收;他们听到世间生灵无不放声唱着光荣与辉煌的赞歌。但是,那诗情画意一般的幻想翅膀不久就会被严厉考验的暴风撕碎,青年们也无可奈何地落到现实世界上;那现实世界是一面奇怪的镜子,人会从中看到自己的心灵那样渺小,那样丑陋。

就在这时,一位少女出现在天鹅绒门帘前,身着洁白光亮的绸衣,缓步朝我走来。她站住后,法里斯老人站起来向我介绍说:

“这是我的女儿赛勒玛。”

老人道出了我的姓名,介绍了我的情况之后,说:

“许久许久没有见到那位老朋友了,如今岁月让我看到了他的儿子。”

少女走到我的面前,眷恋凝视着我的双眸,仿佛想求我的眼神讲出我的真情实况,从中得知我的来意。然后,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洁白、柔嫩,足以与田野上的百合花相媲美。手掌相接触的那一霎那,我的心中顿生一种奇异的新情感,很有些像作家驰骋想象力开始构思诗句时的心情。

我们默默地坐下来,仿佛赛勒玛把一种暗示沉静、庄重的高尚精神带进了客厅。好像她感觉到了那一点,于是望着我,微笑着说:

“家父常常对我谈起令尊大人,多次讲起他俩青年时代的故事。如果令尊大人给你讲过那些往事,那么,我们之间就不会是第一次见面了。”

法里斯老人听女儿这样一说,眉开眼笑,欣喜不已。他说:

“赛勒玛在爱好和主张上都是精神至上者。在她看来,世间一切东西都遨游在心灵世界中。”

就这样,法里斯老人又全神贯注、无限温情地与我交谈起来,宛如在我的身上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秘密,使他重新坐上回忆的翅膀,向着过逝的青春岁月飞去。

老人凝目注视着我,试图追回自己青春时代的影像;我则凝神注目着他,梦想着自己的未来。他望着我,就像布满季节变化痕迹的参天大树,俯视着一棵充满雄心大志、盲目生机的幼苗;大树年迈根深,饱经岁月的酷夏寒冬和时代狂风暴雨的考验,而幼苗却弱小柔嫩,只见过春天,晨风吹来便瑟瑟颤抖。

赛勒玛默不作声,时而望望我,时而瞧瞧父亲,仿佛正在我俩的脸上阅读故事的首章和末尾。

白昼叹着气从花园和果林中走过。夕阳西下,留给老人宅院对面的黎巴嫩高山峰巅金黄色的吻痕。法里斯·凯拉麦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令我惊异出神;我在他面前尽情唱着我的青春之歌,使他感到欣悦。赛勒玛坐在窗子旁边,用悲凉的双眸望着我们,一动不动,静听我们谈话,一声不吭,仿佛她知道美自身有一种语言,浑然天成,无需口舌发出的声音与节奏。那是一种永恒的语言,包含人类的全部音韵,使之成为一种无声的情感,就像平静的湖泊,将万川溪流的歌声吸纳到自己的心中,使之成为永恒的寂静。美是一种秘密,只有我们的灵魂了解它,为它而欢欣鼓舞,依靠它的作用而成长发育;而我们的思想,则站在它的面前不知所措,虽竭力试图用语言给它下个定义,将之形象化,但却完全无能为力。美是一种眼睛看不见的暗流,在观者的情感与可见事实之间波涌翻动奔流。真正的美是一种光,发自于灵魂中最神圣的地方,照亮肉体的外表,酷似生命源于果核之内,为鲜花送去彩色和芳香。美是男女之间顷刻之间达成的完全互相理解,霎那间诞生的凌驾于一切兴趣之上的爱慕之情,那便是被我们称为爱情的灵魂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