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3/24页)

在那充满阳春四月的沁人肺腑的气息和令人振奋微笑的一天里,我去拜访了一位朋友。他住在远离社会尘嚣的一座房子里。当我们正用话语勾画我们的希望和理想线条时,一位可敬的老人走了进来。那老人年已花甲过五,朴素衣着和多皱的面孔足以表明他的庄重严肃。于是,我立即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在我与他握手、问安之前,我的朋友走上前来,介绍说:

“这位是法里斯·凯拉麦先生。”

之后,朋友又报了我的名字,并说了句称赞的话。老人凝神注视了我片刻,用手指摸着他那布满雪白头发的高高前额,仿佛想追忆被忘却了的某件旧事的图景,然后微微一笑,绽现出兴奋的神情,走近我说:

“你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儿子,我的青春岁月都是陪伴着他度过的。能看到你,我是多么高兴!我多么想通过你见见你的父亲啊!”

听老人这样一说,我很激动,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吸引力将我放心地拉近他,就像暴风来到之前,天性将鸟雀引领到自己的巢里。我们坐下来,老人便开始向我们讲起他与我父亲昔日的友情,追忆着与我父亲共度的青春的年华,讲述着已被岁月用自己的心裹上了殓衣,并用自己的胸埋葬了的往昔的故事……老人们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就像江湖游子思返故乡的情感一样;他们喜欢讲述少年时代的故事,如同诗人喜吟自己的得意杰作。他们总是依靠居于往时角落的一种精神生活着,因为现实在他们的面前飞闪而过,从不顾盼他们;而未来,在他们的眼中,好像也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霭和坟墓里的幽暗。

我们在交谈、回忆中度过的一个时辰,就像树荫掠过青草地那样飞闪过去了。法里斯·凯拉麦站起身来要离去,我急忙上前去与他告别。他用右手拉住我的手,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我已二十年没有见到你的父亲了,但期你常来玩,以弥补你父亲长久远离之缺憾。”

我弯腰施礼表示感谢,并答应尽到作为儿子对父亲的好友应尽的义务。

法里斯·凯拉麦出门后,我的朋友又用带着某种谨慎的口气,向我讲了他的一些情况。我的朋友说:

“在贝鲁特,我不知道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财富使他成了公德高尚之人,而美德又使他变得更加富有。有极少数的人能够从来到世上起,到离开世上为止,从不伤害任何一个人的心灵;而这位老者则是这极少数人当中的一位。不过,这些人往往都是不幸的受气者,因为他们不懂得如何用计谋挣脱人们的奸诈与狠毒……法里斯·凯拉麦有个独生女,与他一起住在城郊的一座豪宅里。女儿的性格很像父亲,在女性中没有像她那样温柔娴淑、容貌俊秀的姑娘。不过,她也是很不幸的,因为父亲的大笔财富现已使她站在一个可怕的无底深渊的边沿。”

我的朋友说出这后几句话时,面上浮现出忧虑和惋惜的阴云。之后,他又说:

“法里斯·凯拉麦是位心地善良、品格高尚的老人,但却是个意志软弱的人:人们的伪善领着他走,就像是领着一个盲人;人们的贪婪让他止步,就像让一个哑巴站住。他的女儿虽然心存巨大力量和才能,但却完全屈从于父亲的薄弱意志。这便是隐藏在父女生活背后的秘密。有一个贪婪而虚伪、狠毒而狡诈的人晓知了这一秘密,这个人便是大主教,他用《圣经》掩盖他的丑魂,在人们面前显得像美德一样。他是多宗教、多教派之国中的一教之主,人们的灵魂和肉体都害怕他,都像牲口在屠夫面前低下脖子那样,在他面前俯首顶礼膜拜。这位大主教有个侄子,各种腐朽、罪恶因素在他心灵中相争互斗,酷似蝎子、毒蛇在山洞、沼泽边上翻滚。没过几天,大主教就要穿着他的黑衣长袍,让他的侄子站在他的右边,让法里斯的女儿站在他的左边,举起他那罪恶的手,将结婚花环置于二人的头上,用预言、符咒的锁链将一个圣洁的躯体与一腐尸连在一起,用腐败法律之掌将一个天魂与一个泥团捏合在一起,将灿烂白昼之心放在昏暗黑夜胸中。关于法里斯老人及其女儿的情况,现在我只能给你讲这么多,你不要问更多的事情。因为一提灾难,灾难就会临近,就像一旦怕死,死亡会立即来临一样。”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转过脸去,透过窗子向天空望去,仿佛想在能媒中寻觅日与夜的秘密。

这时,我原地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与他告别时,对他说:

“明天我去拜访法里斯·凯拉麦,一方面履行我的诺言,另一方面表示对他与我父亲友谊留下的珍贵回忆的敬重。”

我的朋友愣了片刻,他的面色也变了,仿佛我那简单的两句话引发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可怕的想法。之后,他用奇异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我,那目光中包含着友爱、同情与恐惧,就像先知的目光,看到灵魂深处有一种连灵魂自身都不知道的东西。他的双唇颤动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说。我离开他,带着杂乱心绪向门口走去。在我向后转身之前,我看到他的双眼仍在用奇异的目光望着我;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那目光的含义,直至我的心灵脱离了可以度量的世界,飞向了天国,在那里心与心凭眼神相互了解,灵魂靠相互了解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