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第7/27页)

它们也有自己的残缺,

正受到同样的风暴威胁[52]。

——维吉尔

占星家以巧妙的手法提醒我们,说不久要发生大灾难大变动;他们的卜卦看得见摸得着,为此并不需要飞升到天上。

我们不仅需要从这邪恶横行危险丛生的社会得到安慰,而且需要看到我们国家存在下去的希望,因为在一切都在坍塌的地方自然什么也不会坍塌。普遍的疾病意味着个别的健康;一致性永远与解体性对立。我个人不仅不会陷入绝望,而且似乎从中看到了我们的自救之路;

也许某神祇回心转意,

让我们国情回归往昔[53]。

——贡拉斯

不知上帝是否希望出现身体历经严重疾患而状况更佳的局面?因为疾病净化身体之后还给身体的健康比它们夺走的健康更为完全,更加明显。

最使我不安的,是在分析我们疾病的症状时,我看见自然的、天生的、纯属本身的症状与人为的失常和不慎造成的症状数量相同。仿佛众星辰自己在为我们开药方,让我们比常规的期限活得更长。此事也使我不安:威胁我们的最直接的疾患并非结实完整的肌体的逐渐衰退,而是肌体的消耗和散架,这是我们最害怕的。

在这些胡思乱想里我还怕我的记忆力不听我使唤,怕记忆力出于疏忽而让我把同一件事写上两次[54]。我讨厌在文章里再次认出自己,我炒冷饭从来是违心的。不过我在此书里也没有新东西可传授。都是些一般的见解,也许反复思考一百次之后,我又害怕早就阐述过它们了。炒冷饭在任何地方都是令人厌恶的,哪怕在荷马的作品里呢,而对那些表现肤浅昙花一现的东西却是毁灭性的。我不喜欢反复灌输,哪怕是有用的事物,塞涅卡就有此类表现;他那斯多葛派的坚忍习惯也令我不快,对每个问题他都要从各个方面反复详尽讲述一般的原则和前提,而且一再引证常见通用的论据和理由。我的记忆力一天比一天恶化,令我痛苦。

仿佛我口干舌燥

饮用了忘河之水催我睡觉[55]。

——贺拉斯

今后我不会像别人一样寻找时间和机会考虑需要说的话,我必须(因为,谢天谢地,直到此刻还未发生错误)避免作这种自我准备,我害怕把自己束缚于某种我不得不服从的义务。身负义务会引我走入歧途,而且我依靠的又是如此差劲的工具——我的记忆力。

我每次阅读那本历史书[56]都会生气,那是一种天生的固有的不满情绪:林塞斯泰斯被控阴谋反对亚历山大,在他按习惯被带到军队戒备森严的场地发表自己的辩护演说那天,他脑子里早已准备好了长篇大论,但他说话时犹犹豫豫结结巴巴,只说了几句话。他越来越发慌,同时又拼命同他的记忆力抗争,便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离他最近的士兵以为他已承认罪行,便冲过去几梭标杀死了他。他的惊讶和他的沉默被他们看成认罪:因为在监狱里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作思想准备。在他们看来,他缺少的不是记忆力,是他的良心束缚了他的舌头,使他失去了力量。说得真不错!地点原本使人惊吓,还有在场的人,等待的时间,当时他无非想讲得精彩些。在一次演讲的后果涉及一个人的生命时,人又能做些什么?

对我来说,如果我必须讲的事情束缚我,这本身就促我干脆不讲。当我完全信赖我的记忆力时,我依附于它的牢固程度会使它精疲力竭:因为它不堪重负。我越依靠记忆力就越爱发脾气,发到需要检验我的自制能力的程度。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为隐瞒这种束缚我的奴性而忧虑,当时我在言语间有意表现出严重的无精打采和意外的事先毫无准备的冲动,这种冲动仿佛因临时的情况突然产生。既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又喜欢显出早有准备讲得精彩的样子,这种作法极不恰当,尤其对我这种职业的人,而且这也太束缚人,不可能坚持下去:矫揉造作引起的希望大于它实际存在的希望。人们往往愚蠢地穿紧身上衣冲锋,结果还不如披羊毛披肩冲得快[57]。“引人期望于己乃欲悦人者之大忌[58]。”

根据雄辩家库里荣留下的文字记录[59],当他建议把他的演说分成三类或四类,或按论据的数目分类时,他往往忘记某个论据或额外加上一两个论据。我一向提防自己陷入这种不愉快的境地。我不喜欢许诺别人什么,要求别人什么;不仅因为我不信任我的记忆力,还因为这种行为方式太像在作假。“朴实无华的口才更适于士兵[60]。”从今以后我决定拒绝在重大场合讲话的差事,这就够了。照稿讲话不仅可怕,而且对本来可以有所作为的人极为不利。我更不会听凭自己受当场发挥的摆布:我的迟钝不允许我当场发挥,即使发挥也一定讲得混乱不堪,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应付突如其来的重大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