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第17/27页)

我对这些人的议论使我想起我有时在一些青年廷臣身上看见的类似的东西。他们坚持人以群分,把我们看作另一个世界的人,态度中流露出轻蔑或怜悯。除掉他们掌握宫廷秘密这一点,他们的能力便捉襟见肘;我们也会认为他们初出茅庐,笨手笨脚,与他们看我们一样。大家说得好,老实人乃是集一切于一身的人。

相反,我在国外旅行时,对我们自己那一套就颇感腻烦,我们去西西里并非为找加斯科尼人(我留在家里的加斯科尼人已够多了);我更愿意找希腊人,还有波斯人;我同他们攀谈,我尊重他们;那正是适于我做的事,也是我努力之所在。进一步讲,我似乎没有见过哪些外国生活习惯比不上我们的生活习惯。我前进缓慢,因为我适才看不见风信旗了。

不过,在路上遇见的临时伙伴让你厌烦的居多,让你快活的是少数:我不留恋他们,现在更不留恋,因为老年使我变得有些特别,而且有时使我与一般的习俗格格不入。你为别人而苦恼,或别人为你而苦恼,两种麻烦都使人心情沉重,后者似乎比前者更为严重。有一位正直的随从,他的理解力既强,生活习惯又与你的习惯相适应,而且喜欢跟随你,这种运气极为罕见,但给人的慰藉却是无可估量的。我在历次旅行中都极少有这样的运气。而这样的旅伴必须在家里就已物色并选定。对我来说,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任何快乐都毫无兴味。我心里一出现什么快活的念头,只要是我独自想出来而又不能奉献给别人的,我无不感到恼火。“倘若有人给我智慧而又提出条件让我将智慧禁锢于自身,不与任何人分享,我当拒绝此种智慧[132]。”另外这位将此思想提得更高:“我们设想圣贤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一切东西应有尽有,可以随意沉思冥想,又可以从容不迫随意研究值得了解的事物;但如果他注定必须深居独处不能见任何人,他定会弃绝生命[133]。”我欣赏阿奇亚斯的意见:他如在众多巨大而神圣的天体里漫游却没有同伴参与,他定会使上天本身感到不快[134]。

然而孤单又比与讨厌而愚蠢的人为伴略好一筹。亚里斯蒂普[135]就喜欢在哪里生活都被视为陌生人[136]。

至于我,如命运恩准

我随心所欲度过一生[137]。

——维吉尔

我定会选择马上生涯:

游览景色各异的地区多美妙,

有些地方骄阳似火,

有些地方云遮雾绕[138]。

——贺拉斯

您消磨时光难道不会更谨慎些?您究竟缺什么?您家的房舍看上去不是又漂亮又有益健康吗?您家不是钱粮富足供应有余吗?连国王陛下都能在此不只一次大宴宾客呢[139]。您家规矩少声望却很高,不是吗?难道当地有什么不寻常的您难以理解的想法刺伤了您?

植根于你心上的想法折磨你,

耗尽你的精力[140]。

——昆图斯

您认为什么地方您可以不感到局促也不心烦?“命运的青睐从不纯而又纯[141]。”因此您应该明白,只有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您走到哪里都会自己折磨自己,都会口出怨言。因为世上只有首脑才会感到满意,无论他们强暴还是圣明。认为满意并未恰逢其时的人去哪里能找到正当其时的心满意足?像您那样的条件该使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得以实现呀?您只要自己改改就行了,因为只有改进了,您才能在您对命运只有坚忍之权的地方作到一切。

只有理性安排的休息

才是宁静的休息[142]。

——塞涅卡

我领会了此番提醒的道理,而且领会得十分透彻;但用一句简单的话对我讲也许更为中肯:“明智点吧。”下这样的决心已超越明智了:那是明智的作品和产物。医生也如此行事,他跟在日渐衰弱的病人身后瞎叫,让病人高兴起来;他如建议病人说:“健康起来吧。”也许就不那么蠢了。我自己无非是个精神并不健旺的人,对我身心有益,确切而又容易理解的应该是这样的告诫:“只按你自己的意思做,即只按理智做。”然而比我明智的人实行起来也未必比我强。这是句通俗的话,但其含义却极为深广。有什么东西不包容其中?什么事情都会遭到判断和修改。

我很明白,严格说,旅行之乐表明旅行者有忧虑也有犹豫。这也是我们的主要品质,占优势的品质。是的,我坦白承认,哪怕只在梦里或出于希冀,我也看不出我能留恋什么。唯有变动和把握多样性对我有益,起码在没有东西对我有益的情况下如此。旅行时,我不感兴趣便可以停下来,哪里能舒舒服服消遣我就去那里,仅这一点便足以使我获得养料而活下去。我喜欢过自己的私生活,我这种兴趣全凭自己的选择而非出于我与社会生活格格不入,尽管我的气质使我与社会生活格格不入这点也许占了同等的分量。我为我那位王公效力倍感愉快,因为我这样做是出于我的判断和理性的自由选择,不存在任何特殊的义务;也因为并非别的党派拒我于千里之外使我被迫投靠他。依此类推。我讨厌出于需要而把自己分割得七零八碎。无论什么样的机逍,一旦我只能依赖于它,它定会压得我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