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章 论转移注意力(第4/5页)

因此,神话传说中有关死亡的哀叹能扣动我们的心弦;狄多[16]和亚里安临死前的咏叹使那些并不相信维吉尔和卡图鲁斯所写的这两个人物的故事的人们也为之心动。不为所动者必是硬心肠的人,如像人们传为奇谈的波雷蒙,他的小腿肚被疯狗咬掉一块肉,脸都没发白。没有一种睿智深邃得可以只凭思考,无须通过形象的帮助,就能理解这种强烈而且执着的忧伤的原因,而眼睛和耳朵这两种最易受外界浮华事物刺激的感官给我们提供了形象。

是否正因为如此,人类天性中的这种愚蠢和虚弱就成了文学艺术大加利用和开发的题材了呢?辩术认为,演说家在作辩护时会被自己的声音和假装的激昂所感动,以至当真陷入他所表达的那种激情。他通过表演他模仿和假装的悲伤,而感到了真实的、本质

的悲伤,又把这种感情传达给那些不易动心的审判官:好比丧礼仪式上那些被雇来增加丧事气氛的人,这些人称斤计两地出卖自己的眼泪和哀哭,尽管他们的悲痛是做出来的,但为要让自己的姿态和面容符合这种感情,久而久之他们不免会身心全部投入,而且感受到一种真实的悲痛。我曾与德·格拉蒙先生的几位生前好友一起,把他的遗体从他战死的地方——被包围的拉费尔城,护送到苏瓦松。我们所经之处,民众一片唏嘘嚎啕,只因为看到灵柩护送队的那种排场,其实他们连死者是谁都不知道。

昆体良说,他曾见一些演员,因过于沉浸在自己扮演的悲剧角色之中,回到家里还在为剧中人哭泣;他也说到自己,有时由于要激发起别人心中的某种感情,自己也分担了这种感情,以至发现自己不仅泪流满面,而且脸色苍白,一副被悲伤压垮的样子。

在我国山区,妇女同时充当神甫和侍童的角色。当她们失掉丈夫时,她们一面回忆丈夫生前种种讨人喜欢的好处以增强自己对丈夫的怀念,一面又当众数落他在世时的种种缺点,仿佛为了得到某种补偿,并把对亡人的悲悯转为轻蔑,这种做派比我们真诚多了;我们一得悉某人过世,便忙不迭给他很多新的、虚假的赞扬。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了,就把他夸得与我们往日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仿佛惋惜之情具有教育作用,或是我们的理性通过眼泪的冲洗变得明晰清醒了。所以,有朝一日,倘若不是因为我配得上,而是因为我死了,人们便给我许多溢美之辞,我现在就声明绝不接受。

倘若有人问一位攻城者:“你为何围攻这座城池?”他可能说:“为了杀一儆百,为了让大家都服从我们的君主。我个人不想得什么好处;至于荣名,我知道这与我这样的人关系不大;在这里我没有个人的恩怨。”可是第二天你再看,他完全变了,他冲在进攻的队列里,怒火使他面红耳赤,热血沸腾;这是因为刀光剑影、纷飞的炮火、隆隆的炮声和鼓声在他的血管里注入了他原先没有的严酷和仇恨。你会说:“多么微不足道的原因!”原因?要使我们的心灵激动起来根本不需要什么原因,一个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就能主宰它,使它骚动不安。倘若我的头脑在建造一些空中楼阁,那么它必定为这些空中楼阁构思出种种魅力和乐趣,使我真心为它心驰神往。有多少次,为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我们的神智被怒火或忧伤扰得糊里糊涂!有多少次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我们卷入荒诞的激情,以至心灵和肉体都变了样!沉思默想会使你的脸上露出惊讶、大喜或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甚至使你手舞足蹈或叫出声来!某个人孤僻成性,难道不可能是因为他对与他打交道的人们有了错误的看法,或是因为他内心有什么鬼怪在折磨他吗?你是否研究过这些变化的原因在哪里?是否问过自己:大千世界里,除了我们人,有什么东西是靠虚无支撑,受虚无支配的呢?

冈比西斯[17]因为梦见他的兄弟将作波斯国王,便将他——他一直喜欢,一直信任的兄弟——处死了!墨塞尼之王阿里斯托德缪斯,不知听见他的狗发出了什么吠声,幻想那是不祥之兆,因而自杀。米达斯王也一样,为一个不愉快的梦境而心烦意乱。因为一个梦而抛弃自己的生命,这正说明自己的生命一钱不值。

然而,也要看到我们的心灵怎样战胜肉体的痛苦和软弱,怎样在它受到的一切侮辱和扭曲中搏斗和挣扎;真的,它有理由谈谈这些。

呵!不幸的泥身,普罗米修斯先塑了你!

天神创造自己的作品时太欠考虑,

只顾揉捏着躯壳,忘了灵魂的重要,

他本该先塑人的灵魂,再造人的肉体[18]!

——普鲁佩斯

[1] 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