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章 论转移注意力(第3/5页)

“倘使你的情欲太强烈,应当将它分散。”哲人说,而且他们说得对,因为,这办法我曾屡试不爽。把情欲化成多种其他欲念,其中的一种可以起主导和支配作用;但是为了不让它吞噬你,折磨你,还得不时用分解和转移的办法削弱它:

当你被强烈的欲望扰得心神不安……[11]

——佩尔斯

请把心内积聚的烈酒倒进任何一个杯中[12]。

——卢克莱修

而且要及早着手,免得一旦被这种欲望攫住,备受其苦。

假如没有新伤口来转移老伤口的疼痛,

假如你没有邂逅一位美人,

让她医治你还很新鲜的伤口[13]。

——卢克莱修

过去,一次重大的不幸[14]曾给我沉重的打击。按我的性格来说,“沉重”这个词还不够。假如我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我可能会在那次不幸中沉沦。当时需要一件很有分量的事将我从中拔出来,于是我想办法,用巧计——当然年纪轻也帮了我的忙——使自己堕入情网,爱情减轻了我的痛苦,爱情把我从失掉好友的灾难中拯救出来。其他事情也一样:当一个不快的念头纠缠着我时,我觉得改变它比驾驭它见效更快。倘若找不到与之相反的念头,至少可以用另一个想法替代它。变换花样总能减轻、化解或驱散烦愁。倘若不能战胜它,我便躲开它。为躲避它,我施用计谋,转移目标,诸如换换地方,换换手头的事务,或换换伙伴,躲进不同的活动和思绪之中,叫烦愁失去我的踪迹,找不到我。

为此,造化赐予我们“易变”这一恩典,还给我们派来一位法力无边的能治愈一切激情的医生——时间。而时间的疗效主要在于通过给我们的思想提供种种其他事务来逐渐理清或消蚀先前的感受,不管这感受原先如何强烈。一位哲人在二十五年后几乎仍像当年一样清晰地看到朋友去世时的情景〔按伊壁鸠鲁的说法,这情景与当年丝毫不差,因为他既不把悲哀的减弱归之于深谋远虑,也不把它归之于悲哀的老化〕,然而,这期间,脑海中已穿过那么多其他思绪,最后它懈怠了,疲惫了。

为了转移流言蜚语关注的目标,阿尔西巴德割掉了他那只漂亮狗的耳朵和尾巴,然后把它赶到广场上,让它成为人们闲话的主题,以便自己能清静地进行其他活动。我还见过,有些女人为了引开公众的议论和猜测,蒙蔽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便用打情骂俏来掩盖真实的恋情。有一位竟弄假成真,抛开了原先真正的恋人,而投入假恋人的怀抱。后来她对我说,那些自认为地位牢靠而认可这种遮人耳目之事的人实在是傻瓜。因为公开的接待和交谈既然留给了那个特意设置的效劳者,那么如果他最终不将你取而代之,他就不是个精明人,而是不折不扣地为他人做嫁衣裳。

区区小事便足以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因为区区小事便足以抓住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很少考虑事情的整体和本身;吸引我们的往往是细小而表面的情节或图景,还有主体的一些皮毛。

如同蝉在夏天蜕下的薄壳[15]。

——卢克莱修

贤哲如普鲁塔克,他对女儿的怀念也每每是想到她儿时的机灵乖巧引起的。对一次告别、一个动作、一点特别的恩惠、一句最后的叮咛的回忆,会使我们悲恸。凯撒大帝穿过的长袍曾比他的死更深地震撼了整个罗马。在我们耳边回响的呼唤声如“我可怜的主人!”或“我的好朋友!”“唉!我亲爱的父亲!”或“我的好女儿!”,会使我们揪心,其实当我将它们仔细品味,我发现,它们不过是一种词语和语法构成的呻吟。有时,我被对话者使用的字眼和语气刺伤,而并未掂量出或并未透彻理解其话语的真正意义,正如布道者的激昂声调往往比他讲的道理更能鼓动听众,也如被人屠宰以供食用的牲口发出的哀叫会使我们心怵一样。

在这些声音刺激下,悲痛油然而生。

——卢卡努

这就是我们哀伤的根源。

我的结石顽症(尤其是阴茎部位的结石)有时阻碍我排尿达三四天之久,而且如此严重地危及我的生命,以至我认为要想逃脱死亡简直是做梦。我甚至企盼死神降临,因为这种状况带来的痛苦太残酷难忍了。噢,那位把罪犯的阴茎扎起来,叫他们因无法排尿而毙命的仁慈君王真是一位精通折磨人的技艺的大师!于是,我想,在我身上,对生命的留恋是靠多么轻飘的原因和目的维系着的呵:而离开人世这一沉重而难以接受的概念在我心灵中又是由多少微尘般细小的东西组成的呵!在生死这样重大的事情上,我们让一些多么微不足道的思想占据了一席之地呵!一只狗,一匹马,一本书,一只杯子对于我都有其重要性。也许对于其他人,重要的是功名、财产、学识,这一切在我看来并不见得更有意义。当我从总体上看待死亡,亦即把它视为生命的终结时,我抱无所谓的态度,我能轻松地接受它;但当我从细节上想象死亡时,则又心潮难平。仆人的眼泪,我的遗物的分送,一只熟悉的手的触摸,极平常的安慰话,想到这些我便心里酸楚和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