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章 论转移注意力(第2/5页)

另一种教导则太艰深了,只适用于那些出类拔萃的人:它要求人们直截了当对待事情,正视它,判断它。只有苏格拉底这样的哲人能以一副平常的面容去赴死亡的约会,视死如归,毫不在乎。他不希图在别处寻找安慰;死,在他看来是一件顺乎自然而又无所谓的事;他直面死亡,坚定地向它走去,目不旁视。而赫格西亚斯[6]的弟子们(他们在老师的精彩演讲激励下,绝食而死,人数如此之众,使国王托勒米不得不下令禁止赫格西亚斯继续在其学派中发表这类杀害人命的演讲)却不正视和思考死亡本身,他们的思想不在于此,他们匆匆前行,寻找新的人生。有些可怜的人被送上断头台后依然满心虔诚,竭力不让自己的五官闲着:耳朵倾听着别人对他们的训诫,两眼和两手举向上苍,嘴里高声祈祷,情绪一直激动,这种表现无疑值得嘉许,而且也与情势相符。从宗教角度来说,他们应当受到赞扬,但要论坚韧顽强,他们却不足称道,因为他们在逃避斗争,不敢正视死亡,好比医生要给孩子开刀时先逗他乐。他们中有的人垂下头看到周围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刑刑具时,吓得身体发僵,惊慌地把头转向别处。有人让走过一个骇人深渊的人蒙上眼睛或把眼睛转向别处。

絮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要被处死了,是尼禄下的命令,由尼日执行,这两人皆为军事将领。他被押到刑场,看见尼日已命人挖好了准备盛放他的尸体的土坑,坑挖得很不平整,不成样子,他对在场的士兵们说:“连洞都挖得不合军规。”又对命他把头摆正的尼日说:“但愿你砍头时也能砍得正!”他料得很准,果然,尼日的手臂发抖,砍了好几斧才把他的头砍下。看来,这位弗拉维乌斯确实做到了直面死亡,毫不回避。

手拿武器在混战中丧命的人,来不及研究和考虑死亡,也感觉不到死亡,因为,战斗的激情压倒了一切。我认识一位体面人,在一次格斗中他撞上障碍栅跌倒了,被仇人按在地上打了九、十拳,观斗者叫喊着要他想想自己的良心。他后来告诉我,这些声音虽然传到他的耳朵里,却丝毫未触动他的心,因为他想的是从敌人手里挣脱出来报仇,最后就在那场格斗中他把仇人打死了。

有人通知L.西拉尼斯,他将被处以极刑,西拉尼斯回答说,他早已准备好去死,不过不能死在小人的手里。那人听了这话率手下士兵向他扑去,欲强迫他服刑。赤手空拳的他拳打脚踢,顽强自卫,在搏斗中将那人打死:原先想到自己逃不过死亡的噩运而感到的悲哀便在这阵愤怒的旋风中消散了。

我们总想着死亡以外的事;或是希望有一种更好的人生,或是希望子女大有出息,或是梦想身后荣名不朽,或是希图避开人世的苦难,或是想如何报复置我们于死地的人,这一切支撑着我们,阻碍我们去考虑死亡。

我希望——假如公正的神明能做主,

你终将受完人生的苦难坎坷,

望你常祈求狄多[7]的帮助……

我会听到这祈祷,纵然在地狱深处[8]。

——维吉尔

色诺芬头戴花冠正进行祭典时,有人来报告,他的儿子格里吕斯在芒蒂内大战中阵亡。他听到这噩耗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将花冠甩在地上,但是随后,听说他儿子死得很英勇,他又拾起花冠重新戴在头上。

连伊壁鸠鲁也不例外。他在死亡将至时,想着自己的著述将永世留传,有益后人,并以此自慰。“只要伴随着荣誉和名望,一切考验皆可忍受[9]。”色诺芬说,同样的伤势,同样的困苦,对一名将军和一名普通士兵而言,难以忍受的程度却不同。伊巴密农达得悉战争的胜利在他一边后,便能以轻松得多的心情看待死亡了。“这是对巨大痛苦的最好的安慰,最好的宁息[10]。”还有其他一些情况能把我们的注意力和思想从死亡这一事件本身转移开去。

即便是哲学,其论述也每每避免直截了当地谈这一话题,而只是肤浅地触及。统领其他学派的第一个哲学学派奠基人,伟大的芝诺曾这样论说死亡:“任何痛苦都不体面,而死亡却是体面的,所以死亡不是痛苦。”他又这样论说醉酒:“谁也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醉鬼,而是把他告诉智者,所以智者不会成为醉鬼。”这能说是一语中的吗?我不愿意看到这些举足轻重的思想家脱离人类共同关心的问题。不管他们多么完美,他们毕竟是这个尘世的人。

复仇是一种令人痛快的激情,惊心动魄而又顺乎自然,这一点,我很清楚,尽管我从未亲身体验过。最近为了打消一位亲王的复仇之念,我并没有向他宣扬,谁打了你的左颊,你应以慈悲为怀,把你的右颊也送上去;我也没有向他叙述史诗中描绘的复仇引发的种种悲惨事件。我将复仇一事搁在一边不谈,而是兴致盎然地让他欣赏另一种相反的美好图景,即宽厚和善良能为他赢得的荣誉、恩惠和善报。我引导他放弃了复仇的野心。这就是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