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八章 论父子情 致徳·埃斯蒂萨克夫人

夫人,若不是遇上新奇的事(事情也往往因其新奇而有了价值),我不会轻易放下手中这件工作[1]。但是这件工作那么奇异,又与惯常的做法迥然不同,我就乐此不疲了。

几年来我陷入了因孤独压抑而形成的一种忧郁情绪,这种情绪跟我的天性是非常敌对的;首先在我心中滋生写作的欲望。然而,实在缺乏题材,我就把自己作为论辩的对象和文章的主题。这样一部书在体裁上独树一帜,表现上也不免惊世骇俗。这部作品会因新异而引人注目;因为这样一个主题如此不着边际,琐碎,世界上最高明的巧手也无法缀合成文,值得大家一读。

于是,夫人,为了生动地描绘我自己,我若不提到我对您的品德所抱的敬意,我就忘了生活中的重要一面。我愿意在本文开头就这样做,因为在您的许多美德中,您对孩子的爱心尤其突出。您的丈夫德·埃斯蒂萨克先生使您早年守寡;像您这样地位的法国贵夫人,自有许多豪门望族向您提亲;您守身如玉毫不动心,多少年来含辛茹苦,在法国四处奔波照料孩子,至今还使您难以脱身。由于您的谨慎或者说福分,生活中一切顺利;知道上述这些事的人,必然会像我这样说,我们这个时代的母爱楷模非您莫属。

我要赞美上帝,夫人,您的母爱得到了那么好的报应;因为您的儿子德·埃斯蒂萨克先生显出前途无量,完全可以保证当他自立之时,您会得到一个杰出的儿子的服从和感激。但是,他尚年幼,还不能体会您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当我无力和无言向他陈述这一切时,这篇文章总有一天会落入他的手中,我愿意他从我这里得到这份真实的见证;若蒙上帝垂顾,会在他的心中引起更大的激情。法国还没有一位贵族像他那么得益于母亲的教导,他今后除了以自身的善良和品德以外,也无法对您表示更深切的眷念。

如果有什么真正的自然规律,也就是说普遍和永久存在于动物和人中间的某种本能(这点不是没有争议的),以我的看法来说,每个动物在自我保护和逃避危险的意识以后,接下来的感情便是对自己后代的关心。这仿佛是大自然为人间万物繁衍和延续对我们所作的嘱咐。若回头来看,孩子对父辈的爱不是那么深也就不奇怪了。

此外,还有一种是亚里士多德的看法,那就是真心相待的人,付出的爱总比得到的爱要多;赐惠于人的人总比受惠的人爱得深;作品若有灵性的话,也不会爱作者胜过作者爱作品。尤其我们都很珍惜自身,自身又是行动与工作组成的;由此每个人多少存在于自己的作品中。赐惠的人完成了一件美好和诚实的工作,而受惠的人只是得益而已。得益远远不及诚实可爱。诚实是稳定的,长存的,做事诚实的人心里永远感到满足。得益很容易消失;留下的回忆也不是新鲜和温柔的。愈需要我们付出代价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愈亲切;赐惠要比受惠难。

既然上帝赐给我们理智,为了我们不像动物那样盲目接受一般规律的束缚,而是以自由意志和判断力去适应情况,我们应该向自然的权威作出让步,但是不是听任自己受自然专横的摆布。唯有理智才可以指导我们的天性。

我本人对于不经过理性判断而在内心产生的这些意向,表示格外的淡漠。因为,在我所谈的那个问题上,有人抱着初生婴儿充满热情,而我对这个心灵既没有活动、形体还未定型也就谈不上可爱的小东西,决不会产生感情。我也不乐意有人在我面前给他们喂奶。随着我们对他们有了认识,才会有一种真正的合宜的感情产生和发展;他们若值得爱,天性和理智相互推进,那时才会以一种真正的父爱爱他们。他们若不值得爱,尽管有天性我们还是以理智作为准则。

经常,事情是逆向而行的;我们对孩子的喧闹、游戏和稚拙,仍然较之他们长大后循规蹈矩的行为更感到兴趣,仿佛我们爱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消遣,当作小猴,而不是当作人。有的父亲在他们童年时不惜花钱买玩具,对他们成长后所需的费用却很吝啬。甚至可以这么说,当我们即将离开尘世的时候,看到他们成家立业享受人生会产生一种妒意,使我们对他们锱铢必较。他们跟在我们后面,好像催促我们让道,我们会感到生气。因为,说实在的,他们能够存在和生活,会损及我们的存在和生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物规律;如果我们对此害怕,那就不应该当父亲。

我自己则认为,当他们有能力时不让他们分享和过问我们的财富,掌管我们的家务,这都是残酷和不公正的,既然我们养育他们是为了他们很好生活,而又无须节衣缩食去满足他们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