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第3/3页)

我僵直而冰冷,我是一座桥,我卧身于一个深渊之上,双脚深深地埋在一岸边,而双手深深地埋在另一岸边,我将牙齿紧咬在松碎的泥土里。我的外衣角在我的两肋飘动。在身底下很远的地方,那条盛产鲟鱼的冰冷的渊水奔流不息。漫游者谁也不到这无法通行的高处,这座挢在地图上也是找不到的。我就这样静卧着等待;我必须等待;没有一座桥一旦建立起来,如果不倒塌的话,会不再是一座桥。一天傍晚,是第一天还是第一千天,我也说不清——我的脑子总是混乱不堪,而且总是,总是转呀转的——夏天的一个黄昏,渊流的吼叫声渐变深沉,我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向我走来,向我走来。伸展你的身躯吧,桥,做好准备,没有围栏的桥身,举起这位信托你的人吧。如果他的脚步犹豫不定,就悄悄让它们稳健跨出,但如果他步履蹒跚,那么就自我介绍吧,像山神般把他猛地抛到对岸去。他来了,他用手杖的铁尖轻轻敲打我,然后又挑起我的外衣角,将它们向我折叠过来;他把手杖铁尖插入我浓密的头发中,他把它搁在那儿好一会,无疑因为他正在环顾四周,眺望远方。然后——而我仅仅在脑海中随着他越过高山峡谷——他双脚一跳,跳到了我的身躯当中。我周身剧痛,战栗不已,简直莫名其妙。

这是谁嘛!一个孩子?一个体育家?一个冒失鬼?一个企图自杀的人?一个教唆者?一个破坏者?我翻过身来瞧他。桥翻了个身!还未等我完全翻过身来,我已经在往下跌落,我跌落了下去,眨眼间,我断裂开来,插在尖利的岩石上,就是那堆过去曾冲出水面,始终那么平静地注视着我的岩石。

冬 妮 译

□读书人语

卡夫卡是迄今为止真正地以写作为生存的几个人之一,他的非凡之处在于他从不耍花招,从不靠长句子或者短语而引人注意,不想以一枝笔买来自己的命运——包括眼神、笑脸、女人和金钱;缺乏幽默感缺乏俏皮和自视高明这一点使得卡夫卡可能胜过任何人,包括莎士比亚或者海明威、福克纳。如果有机会弄清自我与世界、生活与命运、思想与大地的关系,卡夫卡绝对不会浪费精力去卖弄或者耍贫嘴。他的作品不仅是一座桥,沟通人类自我与本我、命运与现实,更是一棵树,直接深入到大地的肺腑,以全部的根系和枝叶倾听宇宙的呼吸,这样,他拒绝与世俗社会进行任何一种方式的交流,一任思想的漩涡挟袠着他做痛苦的旅行。这是他《桥》以外的一切作品特别提醒我们注重的一点。至于这篇《挢》本身,不仅十足地表现了卡夫卡最为惯常也最为精采的象喻方式,似乎更引人注意到一种沉重下落的物质运动,这种下落在《桥》里是桥本身的断裂然后下跌再后是深入泥沙或者撞击岩石,在《审判》里是一个被父亲判处死刑的儿子飞身扑向死亡的深渊的跳跃,在《乡村刑场》里是机器的锯齿钳进如肉的慢速滑行,在《变形记》中是格列高尔急于走脱急于消失急于遁入泥土的紧张奇妙的幻觉过程……这究竟是生命对永恒的向往还是抗拒?是对大地的迷恋还是对生命的恐惧?也许是也许都不是:卡夫卡所有作品似乎更接近对死亡的体验;他尝试成百上千次的死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哪一种对自己更好更合这,于是他打开煤气,让这种有毒的气体充满自己每一个细胞之后,彻底地翻过身去,这样他以现身说法的举动向世人做以最终的劝说:热爱生命的最简捷的方式就是提前结束生命,这个提前量将是世界思想最集中真切的光源,是大真,也是大能,是文学,更是哲学。 【北河】

  1. 莱兴贝格和下文提到的弗里特兰特均是波希米亚北部两个古老的城镇,。
  2. 意大利北部的三个城市。(译者) 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