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

1883-1924

弗朗茨·卡夫卡,奥地利现代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审判》、《城堡》等。其中篇小说《变形记》被广泛认为是存在主义文学的典范之作。卡夫卡直接影响了他身后的世界文学达一个世纪之久。

旅途札记(节选)

我应该通宵达旦地写下去,我想到了那么多事情,但都是粗糙的。这对我影响多大呀,而在以往,就我记忆所及,打个岔就能避开它,这稍稍一打岔本身就足以使我高兴。

莱兴贝格 的一位犹太人,在车厢里简短地感叹道,特别快车只是就收费而论才称得上特别快车。这一声感叹使他自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时,这位骨瘦如柴的旅客正狼吞虎咽火腿、面包和两根香肠。他用刀把香肠的皮刮了又刮,刮到透明为止,最后他把残羹剩饭和纸一古脑扔到座位底下暖气管子后面。他一面吃得那样没有必要地激动和匆忙(这是我虽然赞同,但总是学不会的一种做法),一面看完了两张晚报,报纸就朝着我的方向拿着。他——招风耳朵,鼻子只是在对比时才显得大了些。用油腻腻的手理了理头发,擦了擦脸,居然没有把自己搞脏,这又是一件我学不会的。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聋子,尖嗓子,尖胡子,尖髭。他在嘲笑那位莱兴贝格犹太人,先是默默地嘲笑,不露声色;我同他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嘲笑起来,带着某种抵触情绪,但也出于某种尊敬的感情。后来我才发现这位读《星期一新闻报》,吃东西,在一个车站买了酒,喝起酒来同我一样一饮而尽的人不过是个无名之辈。

这时,还有一个脸颊红润的年轻人,也花了不少时间读报,他读的是《趣闻报》,然后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掌的侧边把《趣闻报》一页页裁开,最后以一种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能表现出来却又总能使我钦佩不已的仔细和认真,把报纸折起来,使报纸里面叠出折线,把外面抚弄平整,好似折叠一块丝绸。然后,把那一大块报纸塞进了胸前口袋里,打算带回家去再看。我不知道他是哪儿下车的。

弗里特兰特的旅馆。很大的前厅。我记得有——也可能根本没有——一尊耶稣受刑的十字架像。也没有盥洗室;暴风雪从下面刮上来。一段时间内我是唯一的客人。附近居民的婚礼多半在这家旅馆举行。依稀记得在一次婚礼后的一个早晨,我向一间房间瞟了一眼。整个前厅和走廊里都很冷。我的房间就在旅馆大门口的上面;我一进去就感到冷,当我了解到了原因,便愈加感到冷了。我房间的前面是前厅的一个小侧厅,那里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两束婚礼留下的鲜花。窗子的上上下下不是用插销而是用搭钩关上的。我记得还听见了很短一段音乐。但客房里没有钢琴;也许举行婚礼的房里有。每次关窗时总能看到市场的那一边有一家杂货铺。我的房间是烧木柴取暖的。女服务员长着一张大嘴巴;有一次,虽然很冷,她敞着领子,露出了前颈;有时她十分拘谨,有时又友好得令人吃惊,我总是对她怀着敬意但又感到窘迫,就像我在友好的人们面前常有的那样。她弄火时看到我为了能在下午和晚上工作,端来了一盏更亮一些的灯而感到高兴。“当然了,靠那盏灯工作是不行的。”她说。“这盏灯不够好。”我说。不幸的是,我在感到窘迫时总会发出一种洋洋得意的感叹。这句话是我发出了这种感叹后说的。我想不起别的什么事,只表示电灯光又是刺眼又是惨淡,此后便默默地弄火。只是在我说:“此外,我只把旧灯的灯火捻得大了一些”时,她笑了一下,我们取得了一致。

而在另一方面,像以下这些事情我是可以干得很出色的:我总是待她如待贵妇人,她在言行上也以贵妇人自居。一次我不期而然地回来,看到她正在寒冷的前厅擦地板。不管她会感到什么样的窘困,我只要对她说一声“哈啰”,随便提一个关于取暖方面的要求,便使她感到释然,这种事我做起来毫无困难。

从勒斯皮诺回到弗里特兰特的路上,我旁边坐的是一个像尸体一样僵硬的人,嘴巴张开,垂下来的长髭遮盖着嘴巴。我问他关于一个车站的事,他热情地向我转过身来,有声有色地作了情况介绍。

弗里特兰特的城堡。观看城堡有不同的角度:从平原上、从桥上、从公园里、透过光秃秃的树丛、从树林里透过高高的冷杉树。城堡的一部分建筑在另一部分之上的那种方式使人惊叹不已;人进了院子许久之后,仍然看不见一个完整的外貌,深色的常青藤、深灰色的墙壁,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蓝灰色的斜坡的冰层,使城堡多彩多姿的特点愈加突出。城堡其实并不建在高原上,而是环绕着一个山顶相当陡峭的斜坡建造的。我沿一条道路上行,一路上老是打滑,而在爬了一段时间之后碰到一位城堡主,他却能一步跨两个阶梯而毫不困难。从突出的外角放眼看去,有广阔的视野。一段倚墙而立的楼梯莫名其妙地只有半截。吊挢的链条在钩子上摇晃,无人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