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

1881—1942

斯蒂芬·茨威格,奥地利著名作家,在诗歌、评论、小说及戏剧中都有优异成缋。中短篇小说大多描写孤独人的奇特遭遇,其中《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的来信》用心理分析方法刻画中产阶级妇女的思想感情,享誉世界。代表作还有短篇小说集《人类幸运之时》。

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使用说明:请先找一个结实的支点,这样在阅读这本篇幅无比浩瀚的长篇小说时,不必从头到尾把书捧到手里,因为此书几乎长达一千五百页,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活像一个铅块。阅读之前请用食指和中指把夹在书里的那几张“关于本世纪最伟大的散文作品”和“我们时代的荷马史诗”的说明书仔细地抽出来,把这些大吹大擂、言过其实的广告纸对半撕幵,扔进字纸篓里,免得还没读它,心里就产生稀奇古怪的种种期待,或者一心想要反驳。然后请在软椅里就座(因为一读就得花很长时间),拿出全都耐心和公正(因为阅读时也会恼火),现在开始阅读吧。

种类: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吗?不是,根本不是:是从人的精神里产生出来的一团混乱,是一首宏伟壮观的狂想曲,是在头脑里演出的稀有罕见的、瓦普尔几司山上的狂欢之夜。一部描写心理状态的电影,它以飞快的速度一掠而过,微微震颤。与此同时,辽阔宽广的心灵景色充满了才气横溢、灵巧精美的细节描绘,摇摇晃晃地从你眼前闪过,双重的思想,三重的思想,各式各样的思想重叠映现,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蜂拥而来。是心理学的一次纵酒狂欢,配备了一台新式技巧的速拍缓映机,把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内心波动都分解成它们所含有的原子。是潜意识的一支塔兰台拉舞曲,奔放,疯狂,各种念头飞快旋转,汹涌奔流,把正好横在路上的一切,不加选择全都一起冲走,最崇高的思想和最平淡的想法,光怪陆离的念头和弗洛伊德式的观念,神学著作和淫秽文字,抒情的典雅词句和马车夫的粗鄙俚语,全都混杂在一起——可以说是一片混沌,但是它并不是一个酩酊大醉的兰波式的头脑作的一场昏梦,酒意正浓,昏昏沉沉,鬼迷心窍,神志不清,而是由一个思想犀利,讥诮成性,玩世不恭的知识分子放肆大胆地故意安排的。读的时候,你会高兴得大声喊叫,恼火得暴跳如雷,你会疲乏不堪,又感到被人一鞭抽醒,最后昏昏欲睡,就仿佛乘坐了十小时木马旋转机,或者一刻不停地在听着音乐,先是那种剌耳的、笛音一样尖利的音乐,然后又是鼓号齐奏震耳欲聋的音乐,爵士乐队奏出的粗犷狂野的音乐,可是自始至终是詹姆士·乔伊斯的有意识地现代化了的语言音乐,在这里投身到一种精巧已极的语言狂欢会中去,这是曾经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里进行过的最为精巧的语言狂欢会之一。在这本书里有一些英雄主义的东西,同时也有一些东西,抒情地模仿着艺术,所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一片混乱,是黑乎乎的一大团,在这里面,魔鬼以最最放肆大胆,最最挑动人心的方式,嘲弄着神圣的精神,怪里怪气地扮演着精神,然而这是空前绝后的,难以重复的,新颖别致的。

根源:根源是恶。在詹姆士·乔伊斯身上的什么地方,从青年时代起就蕴藏着一股仇恨,这是心灵受到创伤所造成的原始情绪。这种情绪,想必是在都柏林,他的故乡之城沾染上的,是从他所憎恨的市民,他所憎恨的牧师,他所憎恨的老师那里,从不晓得什么人那里沾染上的,因为这个天资超群的作家所写的一切都是向都柏林复仇,他早期的作品,斯蒂芬·德迪勒斯的那本毫无顾忌的自传 便巳是如此,如今又写下了这本严酷分析的心灵复仇记。在全书一千五百页里面找不到十页亲切的话语,缠绵的情致,仁慈的胸怀,和蔼的神情,每一页都玩世不恭,冷嘲热讽,充满了愤慨,强烈得犹如狂风暴雨。每一页都在爆炸,被炽热发炎的神经所激,以疯狂的速度冲天而起,使人心醉神迷,同时又使人麻木晕眩。一个人在这里不仅把心中的淤积化为呼喊,化为嘲讽,化为鬼脸,还从他的五脏六腑倾吐他的满腔怨愤,他以狂暴之势呕吐出压在心底的感情的沉渣积淀,来势之凶猛使人不寒而栗,一个人在这里以震颤不已、索索抖动、激越奔放、近乎癫狂的气质把他的书吐进这个世界,书中局部细节令人叹为观止的神来之笔也无法掩盖这种气质在感情上受到的强烈触动。

容貌:有时掩卷沉思,我便想起了詹姆士·乔伊斯的脸,这张脸和他的作品非常相配。这是一张狂热分子的脸,苍白的脸色,受苦受难的神情,嗓音低弱,可是并不柔和,眼神悲伤,戴了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闪着讥嘲的眼光。一个受尽折磨的人,但坚若钢铁,执着顽强,不屈不挠,一个颠倒过来的清教徒,祖上是教友会的信徒,他会为了信仰,让人活活烧死,他把他的仇恨、他对上帝的亵渎这样视为神圣,这样认真对待,就像他那早已湮没无闻的祖先对待他们的宗教信仰一样,这是一个长期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总是孑然一身,把自己封闭得严严实实,不为人所赏识,就仿佛埋在时间的重压之下,因而蕴藏着双倍的火焰9在贝尔利茨学校执教十二年,这对精神来说可是最阴森可怕的苦役,接着是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涯,穷困潦倒,把他的艺术锻炼得如此锋利,如此辛辣。他的脸上映现出许多超群出众的思想,他的作品蕴藏着许多卓越宏伟的气势,里面有一种献身于精神、献身于语言的英雄气概,奇幻怪异,无可比拟,但是乔伊斯真正的天才寓于仇恨之中,仅仅溶化在冷嘲热讽之中,溶化在精神的刀尖舞蹈上,熠熠闪光,尖利伤人,使人痛苦,溶化在一种给人快感的暴烈之中,使人疼痛,揭人隐私,使人受伤,犹如灵魂的宗教裁判所折磨人的灵魂,从中得到快乐。把这本书比作荷马的史诗,这个比喻可是偏了,比彼萨斜塔还偏得利害,但是但丁的犹如巨型方石垒成的仇恨却有一些存在于这个狂热的爱尔兰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