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第2/3页)

艺术:这本书的艺术并不是表现在建筑结构上和人物塑造上,它仅仅表现在语言上,在这方面詹姆士·乔伊斯绝对是个魔术师,是个语言上的麦错方蒂。我相信他能说十种或者十二种外语,并且从自己祖国的语言里提炼出一套全新的句法和丰富已极的词汇。他掌握了语言表达的整个键盘,上自最典雅最抽象的表达方式,下止醉酒的女人嘴里喷吐出来的污秽不堪的胡言乱语,他急急忙忙地把字典里的内容整页整页地抛洒出去,把一大堆形容词像密集的机关枪子弹,扫在每一个概念的左右前后,以令人吃惊的勇气,在造句艺术的各式各样的秋千绳上大翻筋斗表演绝技,竟然用一个句子写成了全书的最后一章,我想,这个句子之长足有六十多页(这本长达一千五百页的浩瀚巨著本来就只讲一天的事情,下一本书据说要描写接下来的那个夜晚)。在他的交响乐队里,配备了各种语言的元音和辅音组成的乐器,各门科学的一切专业用语,各种俚语俗话、方言土语,全都混杂在一起,英语在书中变成了泛欧罗巴的世界语,这位天才的杂技演员像闪电似的从尖顶飞身一跃,跳到旁边,他在铿锵作响的剑戟丛中狂舞,纵身跃过一切无法描述之物组成的深渊,在现代英语散文史上,詹姆士·乔伊斯打开了特别的一章,而他自己就是这一章的开始和结尾。

综述:此书是一块月球上的陨石,头朝下一跤跌进了我们的文坛,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一本空前绝后的奇书,奇幻无比,只许出自这一个人的手笔,这是一个顽强的个人主义者,一个独来独往的天才所进行的英雄主义的试验。没有荷马史诗的特点,丝毫没有。荷马的艺术在于脉络清晰,线条纯净,而这张荧光闪烁的银幕,反映的是精神冥府,正是由于它画面飞驰而过,吸引着人们的心灵,它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尽管由于幻象瑰丽,神奇莫测和感情充溢,超乎寻常,此书更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实际上这是个绝无仅有的试验,任何比较都无法进行。詹姆士·乔伊斯的内心的孤立,不能容忍自己拴在已经有过的事物之上,它和谁也不配对,大概因而也就不会产生后代。他是个流星式的人物,充满了朦胧的原始力量,这是一本巴拉塞尔士流星式的作品。就像那位中世纪的魔术师的著作,以更加现代的方式,把诗意的因素和抽象的欺骗溶为一体。心灵的神秘的教义带着奥秘,令人惊讶不已的科学之中掺杂着狂暴的滑稽突悌,一本与其说是打开了新天地的作品,勿宁说是创造了新语言的作品。然而不论怎么说,这是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这本书是一本才气横溢的稀世珍品,将永远像一块来自冰川时期的岩石,傲然挺立,与一派丰腴景象的周围环境毫不沾边,等到它历经时间的考验,人类将像对待一切神秘莫测之物似的,会对它肃然起敬,反正今天已经如此:人类向这个偏执的猛烈的诱人的成就致敬,向詹姆士·乔伊斯表示敬意、敬意。

张玉书 译

□读书人语

本文立论精辟新颖,用寥寥三千余字就对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尤利西斯》发表了独到的见解。茨威格认为这是一部向都柏林复仇的“严酷分析的心灵复仇记”。他和乔伊斯年龄相仿,境遇相当。他也生于一个弱小国家(奥地利),一生坎坷。1934年枝纳粹驱逐,颠沛流离,先移居英国,1940年漂泊到巴西。因不适应该地的生活,孤寂失望而自杀。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所揭示的社会环境给人的心灵带来的深重创伤,茨威格甚有同感。这是茨威格与乔伊斯结识十年后所写。可以说是乔伊斯的知音了。茨威格说乔伊斯是个语言的魔米师,而茨威格此文又何尝不是用极其形象化的语言(如:“此书是一块月球上的陨石,头朝下一跤跌进了我们的文坛……”)组成的!它闪烁的审智和光芒,绝不下于乔伊斯的长篇巨著《尤利西斯》。 【文洁若】

世间最美的坟墓
——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这将被后代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墓冢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他的外孙女跟我讲,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他们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就忘了。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从中获到了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当即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