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第4/6页)

就连这些也还只是端倪,因为病根要深远得多。病根应该追溯到我们认为靠鉴别力和责任感来调节、控制的那些旧道德原则已经过时而应该抛弃的那个历史时刻。追溯到我们不再承认我们祖先赋予“自由”、“独立”的含义,不再承认这种含义是我们的立国之本,不再承认祖先遗留给我国民族的这种含义而在我们的时代把它变成一句空话的历史时刻。追溯到我们用专利特许证来代替自由的那个时刻,而专利特许证允许在特许证的创造者和物质财富的占有者们制定的法律范围内采取任何行动。追溯到我们用对任何抗议都无动于衷来代替自由,而且宣布允许在被阉割了的“自由”一词的掩护下采取任何行动的那个时刻。

真理也就在这个时刻消失了。我们没有废除真理,这是我们做不到的。真理扭转身去,不带一丝嘲讽,不带一丝轻蔑,甚至不带一丝绝望(但愿如此),就此离我们而去了。它就这样走了,或许,当我们遭到某种变故(不幸、民族灾难,如果这些还无济于事的话,还有军事上的失败)的时候,它还会回来,回来教会我们尊重真理并且迫使我们付出任何代价,做出任何牺牲(要知道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和刚毅,只不过我们想尽量不运用这些品质而已),以便重新获得真理,保护真理,按照它自身不容妥协的条件(鉴别力和责任感)来保护它,使它永远不再离开我们。真理是一条长长的、干干净净的、明确的、不容置辩的、闪闪发光的笔直的准绳,在它的一边是黑色,另一边是白色;而在我们的时代,它成了一种角度,一种观点,某种不仅同真理,而且同简单的事实毫不相干的东西,某种完全取决于你的观察角度、你的立场的东西。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成了某种取决于你是否能够迫使你想欺骗或蒙蔽的人在观察时采取一定立场的东西。

赌博下的注,打赌的金额是真理、自由和独立三者的统一体。过去是无限的自由王国的美国天空,过去散发着独立的活力的美国空气,现在变成了一团封闭的气层,它既压制自由,又压制独立,它剥夺每个人的个性,剥夺(下一步)他的最后一个庇护所——私生活,没有私生活,人也就不成其为人了。我国住房的构造本身就是一种预告。过去住房的墙壁是不透光的,既不让人看见屋内发生的事情,也不让人看见外面发生的事情,而且墙壁结实到足以遮盖屋内发生的事情。总有一天,人们会对屋内和屋外的事情都洞若观火。到那时,私生活就真的消失了。如果一个人那怕是只有背着人换件衬衣或是洗个澡这样的个人感情,他也会受到美国异口同声的唾骂,被指责是破坏美国生活方式、威胁美国国旗的独立的人。

自然,这是说如果(到那时)墙壁本身,不论其透明与否,还能经受住这疯狂的爆炸、这股象雷霆一样滚滚轰鸣直达美国式顶点的强大力量的冲击的话。这股力量有许多面孔,但是合为一体,通过那些疯狂而冷酷无情的预言家之口喷吐出那些早已被我们抽去了意义和除去工具的职能外,不起任何作用的词语,那些用来进一步压制精神上的个人自由的词语:“安全”、“颠覆”、“反共主义”、“基督教”、“繁荣”、“美国生活方式”、“国旗”。

每一个人都有大致相等的可能(自然是在不断作出某种努力的条件下)在另一个人的自由面前保护自己的自由,可是当一些强有力的联合会、组织、联合体,像出版康采恩和宗教教派、政党和法院,允许哪怕是一个分支机构利用象“自由”、“救国”、“安全”和“民主”这些假定的标记而不受道义责任感的约束,而为公司效力的个别人在这种允许的庇护下也不受个人责任感和限制的约束的时候,那就的确应该敲起警钟了。那时,即使是象奥本海默博士、林白上校和我(还有画报的编内工作人员,如果别人确实强迫他在好的鉴别力和行乞之间进行抉择的话)这样的人也应该联合起来,保卫私生活的权利,因为只有私生活才能保证艺术家、自然科学家和人文学者的生存。

或者说是保卫生命本身,保卫自己的呼吸,而且不只是艺术家、科学家和人文学者的生命,还有外科医生的父母和亲戚的生命。我指的是前不久因残忍地杀害妻子而受审的克利夫兰的那个医生,他的三位亲人:岳父、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活过这次审判。据在美国大多数报纸的头条位置一再报道这次悲惨事件的新闻界自己承认,对这次审判的报道是不实事求是的。我关心的是这三名受害者,而不是受审的人,因为他毫无疑问还能活很久,我关心的是他的三位亲人,其中的两个,至少是一个,据报纸报道,之所以死去是因为“对生活感到太疲倦了”,而第三个人(母亲)自杀了,她仿佛是以此表明:“我再也受不住了。”也许,他们的死仅仅是因为对这桩罪行感到震惊,然而奇怪的是他们不是死在罪行发生的时间,而是死在公开审判的时期。再者,受害者之一,按他自己的说法,“对生活感到太疲倦了”,而另一个则明显地表示:“我再也受不住了。”如果他们这样说的原因不单单是悲剧事件本身呢?如果他们寻死的原因有好几个呢?那么,被称为新闻自由的机器,它在任何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里都应该是一个忠诚的骑士,用它的刚直不阿来帮助真理、公正和善良取得胜利;然而,它又纵容了多么令人发指的中世纪驱妖活动,以至罪犯的亲属用自己的死亡来衍赎他的罪恶?!而如果医生象他本人说的那样,是无罪的,那么这位骑士,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人的保护者,又参与了一桩甚么样的罪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