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第3/6页)

也许,他们——作者及其雇主——不相信,也不能相信我的话。也可能是不敢相信。也许,没有一个美国人会相信,如果一个人并不害怕警察局,他居然会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刊登,而且是完全免费刊登在任何一本新闻刊物上,不论是庸俗的,还是体面的刊物,也不论它的发行量有多大。不过,事情大约还没有到这种地步,因为他们两个人——作者和出版人——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不管我是否了解这一点,我们三个都是我们美国文化的异常现象(地质学家使用这个术语的意义上的异常)的牺牲品,这种现象每天都在向我们呼喊:“小心点!”我们三个人不是在同一种思想打交道,不是在做一种抉择,在好的和坏的鉴别力之间、责任感和不负责任之间进行抉择,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事实,是我们美国生活的状态,在它面前我们三个人,就当时而言,都是无能为力的,是注定要失败的。

于是作者带着一个小组,或者说带着他的一队人马来了,从他能获得材料的地方,用他能用的种种办法得到了材料,然后回去发表了一篇文章。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作者并没有错,因为他如果空手而回,就会(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丢掉那份剥夺了他在好的和坏的鉴别力之间进行抉择的权利的差事。雇主也没有错,因为要保住在总行业中自己(雇主的)并不稳固的那点地盘,连他,总行业的一个分支的主人,也只好赶赶时髦来战胜对手的竞争。

问题不在于作者写了些什么,问题在于他不能不写,在于他(他们)把这些东西发表在某家新闻刊物上,这家刊物为了赢得、维持自己的声望,就必须按照一些不可更改的标准行事;他们发表这些东西时,不仅不顾特写的主人公的反对,而且对他的抗议漠然置之;这种冷漠不单纯是这家刊物的工作原则——它已经由公众的订费得到证实,说明杂志的产品可以推销出去而获得利润。最可怕的(不是可恼的,我们不能对此感到恼怒,因为是我们自己促成而且发展了这种情况,是我们自己宽容了过错,使它具有了合法性,甚至在必要时利用过它为自己谋私利)是类似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得以发生,是这类事还可能发生,而当事人在事前毫不知情。如果受害人在事先偶然得知呢,——即使如此,他也根本无能为力。甚至在事后,受害人除了咒骂几句,诅咒上帝之外,也没有其它的办法表示抗议,因为我们没有追究拙劣的鉴别力的法律。这或许是因为在民主的条件下,决定法律的大多数人即使遇到了拙劣的鉴别力的征兆,也不能认清它们,还因为在我国的民主制度下,制造市场和制造充斥市场的商品(不是需求,需求无须制造,它只要满足)的贸易公司把拙劣的鉴别力变成了消费品,这种消费品可以被投放到市场上,因此可以课税,从而可以预先大做广告;而拙劣的鉴别力一旦获得了支付能力,就洗刷了自己的污垢而被证明是正确的了。即使作家有向法院控告的依据,他反正也得输掉这场官司,因为出版商总是会把诉讼费用列入生产开支,而由于闹得满城风雨,销路增加而带来的利润却可以扩大出版商本人的投资。问题在于今天的美国,任何一个组织或者集团,仅仅由于它打着新闻自由,或者是国家安全,或者是反颠覆分子联盟的旗号,就有绝对的权利不把任何一个不属于某个组织或集团的个人,或者是其富有程度还不足以吓倒它们的个人放在眼里。而没有足够的个人自由,人就丧失了个性;一个人一旦丧失了个性,他也就失去了值得拥有或者保持的一切东西。这个组织自然不是由作家和艺术家组成的。

艺术家都是单独的个人,连两个艺术家都不可能结成联盟,更不用说许许多多的艺术家了。何况美国的艺术家无须享有过私生活的权利,因为只要涉及美国,他们就不是什么艺术家了。美国不需要艺木家,因为在美国他们是一钱不值的。艺术家在美国生活中所占的地位不会大于画报撰稿人的雇主在密西西比州作家的私生活中所占的地位。可是美国生活中还有两种为美国所需要,而它们也需要美国的职业,它们需要私生活的自由才能生存下去。这就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科学家和人文学者,就是需要耐心的科学和工程技术的探索者,自律学说和词章之学的探索者。像林白上校,他最终被迫放弃了这门科学,迫使他这样做的是民族和文化,其道德原则之一不是把保护他的私生活看成是自己不容推卸的义务,而认为自己有破坏他的私生活的不可让渡的权利。这个民族享有窃据他的荣誉的不可让渡的权利,可是既无力保护他的子女,又不认为自己在他遭到不幸时有庇护他的义务;拯救民族的简单科学的探索者如奥本海默博士 也遭到种种折磨和迫害,其根据也是同样的道德原则,直到他私生活的层层帷幔统统被扯下,只剩下我们历来炫耀的那些个人品质,因为只有这些品质才使我们有别于禽兽,也就是以德报德、忠于友谊、对妇女的骑士风度和爱的能力,见到这些品质时,连官方指派的迫害者们也感到无能为力,只好羞愧地(但愿如此)住手。看来事情同是否忠诚、同国家安全问题毫无关系,只不过是硬要攻击他,把他的私生活公之于世,(可是如果被剥夺了私人生活,他就永远也不会成为在别人都不能为袓国效力的时候却能够为国出力的少数人物中的一个。)从而把他也变成没有名字、没有个性、没有特色的芸芸众生的一员,看来,这就是我们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