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第5/6页)

我再说一遍,美国不需要艺术家。美国还没有为他找到立足之地,因为他只关心人的精神问题,却不会利用自己的声望去推销肥皂、香烟或者自来水笔,或者去给汽车、海上旅游、休养胜地的旅馆做广告,或者是(自然,如果他易于接受指导,而且能很快符合标准的话)在电台发表讲话、拍电影,那样他就会带来利润,从而不辜负别人对他的关注。不过,自然科学家和人文学者,还有科学的人道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科学性还可以拯救这份文明,而那些靠人的卑鄙情欲和愚蠢养得脑满肠肥,却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职业救世主,那些靠人的贪婪和愚昧捞取资本,却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政客,那些利用人的恐惧心情和偏见投机取巧,却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教会人士,已经不能拯救这份文明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证明这一点。

赵永穆 译

□读书人语

私人生活不是一个简单随意的话题,作家认为它关系到美国梦想的遭遇。

美国梦想包含了个人的尊严和自由、个人之间的平等及人们对于真理的尊重与渴求等等蛊惑人心的内容。这些权利像空气与光一样,构成人的生存基础之一。然而,曾几何时,这迷梦已被悄悄篡改。“安全”、“基督教”、“美国生活方式”等美丽词语,已成空洞能指,成了压抑人的自由的工具。人们只关注广告、利润,热衷于推销。专利特许证代替了自由。而最富于灾难性的事实是私人生活的被剥夺。在“出版康乐恩和宗教教派、政党和法院”等强大机构的自由面前,个人的自由丧失立足之地。而人一旦失去了自由,就丧失个性。而没有个性的人,值得拥有什么呢?就这样人们失去了美国梦想,并不可避免地为真理所弃。美国文明面临危机。

作家在这里表达了他对旧梦消逝的惆怅,对生活现状的愤怒和控诉,对自己回天乏力的无奈,对美国文明的忧虑,并代表人类深自忏悔。美国式梦想属于全人类,因而美国文明的危机具有世界意义。应该说,福克纳先生几十年前的这些控诉,忏悔和忧虑,迄今仍有深刘的现实意义 【林筱芳】

阿尔贝·加缪

加缪说过,诞生到一个荒谬的世界上来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说过,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正确的路迹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尽止地忍受寒冷。

因此他反抗了。他就是不能忍受永无尽止的寒冷。他就是不愿沿着一条仅仅通向死亡的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唯一的一条可能不光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他们遵循的道路通向阳光,那是一条完全靠我们微弱的力量用我们荒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来并不存在,是我们把它造出来之后才有的。

他说过:“我不愿相信死亡能通向另一个生命。对我来说,那是一扇关闭的门。”那就是说,他努力要做到相信这一点。可是他失败了。像一切艺术家那样,他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抛掷在寻求自己和让自己回答只有上帝能解答的问题上;当他成为他那一年的诺贝尔奖得主时,我打电报给他说“向永恒地自我追求、自我寻找答案的灵魂致敬”;如果他不想相信上帝,那他当时为什么不中止追求呢?

就在他撞到树上去的那一刻,他仍然在自我追求与自我寻找答案;我不相信在那光明一瞬间他找到了答案。我不相信答案能给找到。我相信它们只能被寻求,被永恒地寻求,而且总是由人类荒谬的某个脆弱的成员。这样的成员从来也不会很多,但总是至少有一个存在于某处,而这样的人有一个也就够了。

人们会说,他太年轻了;他没有时间来完成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不是“多久”的问题,也不是“多少”的问题,而仅仅是“什么”的问题。当那扇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已经在门的这边写出了与他一起生活过、对死亡有着共同的预感与憎恨的每一个艺术家所希望做的事:我曾在世界上生活过。当时,他正在做这件事,也许在光明灿烂的那一瞬间他甚至都明白他已经成功了。他还能有何求呢?

□读书人语

两个伟大心灵的共通,常常令人感动而振奋。如果说加缪对于福克纳多少有些知遇之恩,那么后者在本文中对加缪的肯定和赞赏,也是相当诚挚和中肯的。福克纳巧妙地用加缪自己追求的一生证明了加缪式的神话——一个现代哲学的著名命题: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加缪不倦地自我追求,自我寻找答案,可是没有结果就横死途中。他热爱生命,向往自由与阳光,但终未能战胜死亡。但是死亡也没能战胜他,因为他已向人们证明:“我曾在世界上生活过。”这种肯定和赞赏固然体现出福克纳识见卓越,但更表明了这两个一样承担人类痛苦、寻求人类出路的伟大灵魂精神上深刻的共鸣。福克纳以如此的热情扣诚挚赞赏加缪的人生和思想,惋惜他工作的中断,加缪天堂有知,夫复何求? 【林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