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

1897—1962

威廉·福克纳,出生于美国密西西比州新阿尔巴尼,不久随家迁至密州大学所在地牛津镇。成为小说家前曾做过银行职员、军人、木匠、邮政局长及其他一些零碎工作。主要作品有“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包括《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堂》、《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等)、《斯诺普斯》三部曲及《去吧,摩西》、《寓言》等。他的卓越工作使他成为二十世纪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作家,并于一九四九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谈谈私人生活
——美国的梦想,它的遭遇如何?

曾经有过一个美国的梦想:为离群索居的人准备的一座尘世的殿堂和境遇,这种境遇使他不仅能够摆脱由压迫他这个平民大众的一员的专制政权规定的森严的等级制度,而且能够摆脱由把他本人牢牢地控制在附属地位和软弱无力状态的教会和国家的等级制度而造成的平民大众本身。

这个梦想使彼此隔绝,没有什么联系的每个孤单的人(他们还保留着在依靠服从的思想,而不是文明的思想以维持其存在,仅仅靠人口的数量和平民大众的唯命是从以保持其稳定性的旧大陆各国中流传甚广的,含糊不清的志向和希望)都受到鼓舞;这个梦想把各个个人,不分男女,融合在一致的呼声中:“我们将建立一片新的土地,在这里每一个个人(不是大众,而是个人)将获得个人尊严和自由的不可让渡的权利,其基础是个人的勇敢、诚实的劳动和互相负责。”

这不单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境遇,一种实际的人的地位,它应当随同美国本身的诞生而出现,它肇端,建立而且包含在空气之中,在“美国”这个词本身之中。这种境遇就象空气和阳光一样,顷刻之间就能使整个大地充满生机。事情也正是这样:它远远地传播出去,连那些精力衰竭了的、老朽的、以至未老先衰的民族都被它吸引住了,不论在什么地方,人们一听到“美国”这个词,甚至还弄不清楚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就对它做出反应,不仅心花怒放,而且怀着他们迄今为止未曾有过的,或者是不敢设想的希望向它迎来。

这种境遇不只是不容许一个人当上国王,而且不容许一个人想当国王。他甚至不会梦想去同国王一比高低,因为他摆脱了国王及其同类,不仅摆脱了象征的标志,而且摆脱了由这些玩具似的象征标志——法院和咨议院,教会和学校——所代表的旧的专制等级制度本身,在等级制看来,一个人的价值不决定于他个人的特性,而决定于他属于一个整体,决定于他在缺乏意识的人群中固定不变的百分数,决定于他身上积累了多少软弱、俯首贴耳、人云亦云的成分。

我们的先辈并没有把这种梦想、希望和境遇遗留给我们这些后辈和合法的继承人,而是把我们这些后代人遗留给了梦想和希望。我们甚至没有选择的余地来决定接受还是拒绝这种梦想,因为从我们出世时起,这种梦想就牢牢地控制了我们。它不是我们的遗产,因为我们是它获得的遗产。我们自己世世代代都被梦想所继承。而且不仅是我们这些美国的子孙后代,还有在受压迫的古老的异族土地上出生和受教育的人也感受到这种气息、这股拂面的微风,也听到保证获得希望的余音。那些古老的民族,那些执着于自己关于人的陈旧观念,以至对任何改变都不抱希望的古老民族也十分尊重关于人的新命运的这个新梦想,为它建立纪念碑,在人的不可让渡的权利和希望的正门上写上:“世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席之地,你这个无地容身、受人压迫、被剥夺了个性的人也可以找到位置。”

那些为了建立自由而一起工作,但却孤单地经受痛苦的人遗赠给我们的自由,我们这些后人甚至无须去赚取它,赢得它,更不用说为它而战斗。我们甚至用不着为它浇水施肥,培育它成长。我们只要记住,自由是有生命的,因而也是会死亡的,所以在危机到来的时候,应该去捍卫它。有些人,也许是大多数人,不能确切地给自由下一个定义。可是我们也无需给它下定义,我们用不着给自由下定义,犹如我们无需给我们呼吸着的空气或者空气这个词下定义一样;空气用它存在这一事实(创造了美国的美国空气的吹拂)就在出现美国的第一天开创了,而且建立了梦想的大厦,就像空气和运动在创世的第一天就创造了温度和大气层一样。

由于这个梦想并不是人的企求(在确切意义上的企求)目标,因此它不单纯是人的心灵的盲目的、难以名状的希望,它是他肺部的活动,他的光明,他身体内部不断进行的新陈代谢过程,总之,我们是靠这个梦想活着的。我们不是生活在这个梦想之中,而是以这个梦想为生,犹如我们不是生活在空气和大气之中,而是赖空气和大气为生一样。我们自己就是这个梦想的体现,而这个梦想靠无拘无束的强有力的声音传播开去,这些声音敢于用最强音宣扬一些平庸的公式,如“不自由,毋宁死” 、“我们认为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言而喻的” ;这些声音使这种娓娓动听的平凡论调(它们永远是真理,因为希望和尊严永远是真理)显得煞有介事和刻不容缓,甚至使人不觉得它们陈腐而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