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奈斯库(第2/4页)

早晨是很难过的。每天早晨总是不想爬起来,我得不断去强制自己。对于这种社会生活,再没有别的要求了。除此以外,就再没有别的什么愿望了吗?要有点优美,如果生活中没有点优美,那是不能接受的。他们都在干什么呢?他们在生活着。为了活着,他们在怎样干呢?我是想说,为了死掉,他们在怎样干呢?然而,在我的周围,并没有许多愉快的面孔。但是他们在工作,而我呢,却只是在写作,只是在自寻烦恼。那些工作的人,晚上幸福地回到屋里,幸福地休息去了。但是,我总是在休息,却又从来没有休息。我从早到晚,除了有些时候稍许和缓些以外,一种厌烦始终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为此,我得在白纸上涂来涂去。我也不知道哪一种到底更好些:是写作,还是自我烦恼?

我经历过一些时刻,那时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有时,我到一些人的家里去,人们在谈所有那些我一生都在关心的东西,所有那些我直到昨天都还在关心的东西:绘画、文学、戏剧(但是我对戏剧从来也没有真正感兴趣过),甚至对政治也是如此。但是,这种无动于衷远远不是智者的无动于衷,智者的无动于衷是冷静的。而我呢,我对一切事情、对人们所说的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这种无动于衷是忧郁的,是阴暗的。这不是无动于衷,这是一种冰冷的、苦恼的厌烦心情,它比深渊还要深。可是去年,我在动了手术之后,有两个月是过得很幸福的,我觉得活着就是一个奇迹。我觉得不受苦就是一个最高的奖赏,世界是透明的、澄清的。我肯定是度过了一些像人们说的消沉,或者像人们过去说的萎靡的时刻。我记得去年夏天,我曾站在一只船的甲板上,看着以前经常使我觉得赏心悦目的蓝色的大海,但那时在我看来,它只像是一潭泥浆和黑水。

为了排遣这种致命的苦恼,我知道得很清楚自己应当怎么做。要年轻些,要有情感。总之,使我恼火的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不活下去。

或者,要不然就回到童年的时代。

过去,有一天夜里我做过一个梦,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梦中,我到了机场。我要乘飞机到另一个机场去,它在城市的另外一边。要到那里去,不仅自己没有汽车,而且既没有地铁,也没有出租汽车,我得徒步去。我走过一条条通道和地道,顺着城市边上的沿河公路走着,总是沿着一条河——也许它就是塞纳河吧——和一些铁轨走着。不时,来到一个个十字路口,那里的房子高而阴暗,不过都是些死胡同。要穿过一些工厂,一些类似工厂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很匆忙,一副工作的样子。我得越过一堆堆的大桶,一堆堆奇怪的机器。它们好像是些轮转印刷机。我时而发现一条走廊,它把我引向一扇门,但当我把门打开时,却看到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堵墙。我折回来,走到了另一些门的前面,不是这些门只通向没有出口的房间,就是我又撞上了另外一堵墙。有一阵子,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我对自己说应该醒醒,不要继续做恶梦了。“人们”对我说:您没有必要醒来,那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醒来仍将是那么回事。您现在应当另找一条出路,您无论如何要从头开始。确实,在攀登了一些梯子之后,我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我暗自说道: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啊!这些看守者不会让我出去的。尽管如此,我仍然向出口跑过去。因为我发现了出口,看守者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了。我奔跑着。看守们看着我,他们一动也不动,只是摇晃着胳膊。我出来了。来到了一片田野,一条大路,空间好开阔啊。我听到了有人发出了胜利的呼喊声:“尤奈斯库走上一条宽广的大道了,他走上宽广的大道了。”

我醒了。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它是我在清醒的睡意中重新推敲过的我的愿望的表示呢,抑或是某种显示?这几个星期,我就等待着答案。

我陷进了黑暗里。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些微弱的光线。如果我经过大街,如果我看着人们行走,我就觉得他们只是些影子。在我的周围,只是一些游走的幽灵。这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觉得生存是不真实的,乌有不是比生存更为实在吗?我总是期待着优美,多么漫长的期待啊。但也可以说是短暂的,因为我们生下来还没有那么长久嘛。只有优美可以使人觉得、使人确信世界是实在的,是具体的。我倒是觉得,日常的现实是没有实在意义的,是悬吊在虚无之中的,而只有超感觉的现实才有着丰富的内容。

是的,我溜达着,我看着这些景色,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真实的,它只是些幻觉,只是些光线的痕迹,只是些随时都会解体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