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奈斯库

1909—1994

欧仁·尤奈斯库,法国现代著名剧作家。父亲为罗马尼亚人,在法国度过童年时期,1925年去罗马尼亚,1938年重返法国定居。1949年后,著有剧作40多部,著名作品有《秃头歌女》、《椅子》、《犀牛》等。

我越来越困难了

我感到工作越来越困难了。所谓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讲话,我的意思是说我感到写作越来越困难了。然而,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总得要干些事情。但是,我已经写了一辈子,现在已经到了极限了。不过,我还远远没有枯竭。我觉得受到压抑。我还要叙述的一些事情是那样地使人感到痛苦和难受,以致我觉得要写下去,非尽一切可能不可。“写了到底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在始终折磨着我。但是,如果我不写,那就要比写还要坏。表面上,我应有尽有。实际上,我已经没有什么目标了。我总是在干这样的事,那就是沉浸在我的苦恼之中。酒精可以使我摆脱,但为时很短,而且它只会更加使我觉得悲剧的普遍性。我的朋友C.对我说生活就是一场恶梦。恶梦所做的一切是残忍而平凡的:出生和死亡,杀戮和灭族,地球和宇宙的灾难,苦役犯监狱和压迫,暴力和恐怖——对所有这一切,我们早就知道了。然而,人们还生活着。几千年以来,我们好像屈从于这样的条件;对于这个条件,我们也许不应当再忍受了。但是,越来越认识到世界难以生活下去的人类,难道不应该自杀吗?即使人们生活在安静之中,难道衰老不也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吗?当C.断言说一切只不过是场恶梦的时候,他是带着高兴的心情说的。他是一个科学家,一位客观的智者。他清醒而理智地发表了所有这些观察意见。他并没有什么体验。至于我呢,远远超过了观察,我是感觉到的。不仅如此,而且我是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了。对于C.,一切都是可言的,他一旦讲了,就继续生活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而对于我来说,一切则是不可言的。我所使用的词语都是简单而平庸的,它们不能表达出这个深刻的、真正的苦恼。令人觉得有些反常的是,这种苦恼是只有文学中诡谲的、纯化的技巧才能给以表达。我陷入了不可表达之中。

确实,人类是想要自杀的,但是它不是真正地想自杀,它只是一半地这样想,——这就是为什么会发生战争、轰炸、一些人迫害另一些人的原因。人类是又想自杀,又不想自杀。但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是拥有毁灭一切的手段的。由于错误,由于神智清醒的错误,由于失手,或者在集体失望的时候,这种毁灭也许是会发生的。

我曾经一直追求着虚假的目标。青少年时期,我追求的是绝对,我不知道是什么启蒙的力量,我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隐藏着的、令人鼓舞的、非常明显的东西,使我一头扎进了文学。为了弥补才智的不足,我追求并取得了较为容易的东西,那就是一种荣誉,一种名声。我一直知道那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是徒劳的,知道“真正的生活是在别的方面”,——如果存在一种生活的话,那么真正的生活也许是在别的方面。我在文学上的成功,从来也没有填补过我的期待,消除过我的失望。成功只是把它们隐藏起来罢了。可是,我是那样地期待着取得被人们称之为徒劳的文学上的成功。如果我取得了,我蔑视它。如果我没有取得,我为之感到痛苦。

人们说我拥有使我能够幸福的一切:一位妻子,她非常忠诚、优雅,她为我的幸福可能会献出她的一生;一个女儿,她比我更有学问、更加聪明;舒适的生活条件。然而,我有着一种强烈的情感的欲望。这种强烈的情感的欲望,爱情的欲望,它当然也是隐藏着对另一个人爱情的欲望的东西。在我的生活中,如果有太阳的话,那么我的妻子和女儿就是阳光。如果一位朋友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也会使我在一些时间里感到精神振作。同样地,如果电话中传来一位青年女子的声音,也会使我产生上面的情况,因为如果一个女子给您打电话,那就说明您还没有老,说明一切都还没有完结。

我无法协调我的想法,无法把我的情感概括出来。在动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曾经觉得是能够更多地讲一些东西的。然而,一切突然停了下来。如果我没有能把一切都讲出来,那么主要是为了不想使我的亲人们感到痛苦。现在,我是很想把一切都讲出来的。但是许多年以来,我养成了一种自我审查的习惯,它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我对一些事情只能缄默不语。对所有的事情缄默不语,——或许以后我也是能够做到的,是能够以一种直接的或者间接的方式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