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第3/4页)

有人笑问:张老师,没听说过寡妇村么?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藏在灶房里门背后的那些主角。我听过的斩尽杀绝太多了。我听过的寡妇村无人村太多了。我因为已经走遍了这片山区所以我才能够震动:一些冥冥之中从不抛头露面的女人们,她们在不断制造着一个最强悍自尊的民族,靠着血的生殖和糠菜洋芋的乳水。

这样就能回忆蒙古了。在草原上当知识青年时我曾经那样地对我插包的额吉——感到兴趣。那真是一种吸引;直至十年里怀着对她的激动写得手酸,后来终于下决心在《金牧场》里写了她一遍,仍然觉得笔虽尽墨未浓——我为自己受到的这种吸引久久不能理解。

只有从宁夏归来,只有心里满盛着一个掩着脸面蒙尘沐土躲在灶房里煮着不见菜蔬的浆水长面的回族女人影子,心思倏地又变成蒙语的自问自答时,我才觉得品出了二十年前自己知识青年经历的一种意味。

一个知识青年插队的往事,到头来是该珍惜还是该诅咒、他的青春是失落了还是值得的,依我看只取决于他能否遇上一位母亲般的女性。

她们永远身怀着启示,就像她们能奇异地怀胎生育。

只要你有一颗承受启示的心,只要你天性能够感受——这样说对那些长恨自己没顶于插队浩劫的人是不是太轻巧了呢。可能是这样;但是我不关心他们的命运。我只关心我的感受,关心源源给我感受的,我远在草原的额吉。

用了二十年时间我总算搞清了,我眼前浮动着她一生中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十岁的她赤着脚,破袍子上系一根脏花布腰带。稚气未褪的她爬上太高的鞍子放羊去了。

二十岁的她有了第一个孩子。她把孩子裹在一块烂羊皮里听包外呼啸的风暴,她那时已经满脸冻疤神情憔悴了。

三十多岁她数数身边孩子闹成一团数不清楚;她怅惘地望着十岁的大女儿赤着脚,束住褴褛的小袍子爬上马背放羊去了。

四十来岁时她盼着再抱一个真正吃奶的孩子。儿女们大了使她孤单得恐惧,她对我痴痴地反复说着,口气使我感到她把我也当成了一个婴儿。

五十来岁,六十来岁,如今她差不多七十岁了,她把门前的车、 缸、毡片绳头把断腿的马失群的羊把烂醉的汉子都看成一种古怪可怜的小宝贝,她眼神里的不安和慈祥使人心醉。她突然接到通知说她当选了妇联代表和劳动模范,但她听不懂这通知,她蹒跚地晃动着白发走去劝那两条狗别打架。

我站在她的身边。一天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力士般站在她身边时,我突然忆起那年她在山坡上教我骑马;那时她就像此刻正一边爽声大笑一边高声嚷着的,她的儿媳妇一样。

我站在她的影子里看清了所有蒙古草原的女人。我深深地了解她们,我看见她们分别扮演着我额吉的十岁二十岁直至七十岁。

她们像一盘旋转不已的古老车轮,她们像循年枯荣的营盘印迹,在她们酷似的人生周始中,骑手和摔手们一代代纵马奔来了。

冬天快要逝尽时人心会惆怅。望着斑驳满地的残雪,人会觉得一年真地又过去了。雪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有了她的承浮或者覆盖,一切都是不易察觉的,而融雪时你会看见一种暴露的危险速度。大地在变黑时稳重地位移了一分,你在换装时筋骨肌肤都衰老了一寸。

这时启程去蒙古草地,那里的女人们笑容都疲惫了。

这时启程去回民山区,那里的女人们姿影都佝偻了。

海称儿她娘擦擦汗,她一说到回娘家总觉得是说一种开国盛典般的大事。咋个走法?走给就能行。我从娘家堡子嫁来这沟里,数数嘛娘家一共走给过两三次。都是走着,乘班车要花一个元。不远不远!只有两架山。抱个娃引个娃嚷着耍着就到咧。她说完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她说得笑起来时怀里的娃娃也嘻嘻笑了。说完笑完她就上山了,在斑驳残雪中她的影子像一页飘在海里的叶子。

额吉赶开了那两条狗,转过脸对着我时还是嗔嗔的表情。牧民轻淡土地只是牢牢盯着生命,我和她在一起时总意识到自己和狗呀羊的一样平凡。那个黄,它咳嗽,不是病,我早知道那天东山里跑来的那条狐狸有病。跑一跑停一停难道不是有病的狐狸吗?黄咬了它,那天夜里它咳嗽得我一夜没能睡。听说新来的女医生心肠好呢,你去给我求求那女医生行不行?哪怕只给两片药。我上马求医去了,踌躇着不知人家医生信不信我。我回头再望望额吉时,她点燃了包里的炊火,我觉得那烟雾弥漫的毡帐就像一条小船在草海里飘动。

二十年里我从北方的一角流浪到了另一角。我重复地看着一些女人的生涯,渐渐觉得自己习惯了北方的景色。无论是草地的不尽单调还是黄土的酷旱伤人,我已经从中读到了一种真正女人的最深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