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

1948—

张承志,回族,二十世纪后期中国重要作家。原籍山东济南,出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后到内蒙插队4年。1972年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学习,1978年入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民族历史语言系学习,1981年获硕士学位,后主要进行北方民族史研究,同时写作。作品主要有中篇小说《黑骏马》、《北方的河》,长篇小说《金牧场》,散文集《绿风土》等。

生命如流

原来生命还会有这样的流程。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十二月的冬夜,我为自己的第一个小说集《老桥》写着后记——而此刻,环境就仿佛是凝固着一般丝毫未变,那一夜的寒风仿佛还照样在窗外呼啸,一股长达三年的生命却分明已经弃我而去。

这三年的生命化成了这本题为《北方的河》的小说集,它游离出了我的肉体,此刻正摆在你们的手中。

但是我没有变。如果你们还是那些偏爱过《老桥》的你们的话,那么我也还是你们的那个我。我此刻正抑制不住地渴望一倾一诉,我甚至想对你们胡说八道乱喊乱唱一场,因为此刻一一这千金一瞬的休憩时光转眼就要消逝,唯有此刻我正驻锚在你们温暖的宽容和理解之中。我已经嗅到了海浪的潮腥,我感到四周的空气正在绷紧。留恋休憩是危险的,黎明之前小船就要启航了。

我决不是在滥用感情。我并不向所有的人都敞开胸怀。在我懂得了“类”的概念之后,我知道若想尊重自己就必须尊重你们。你们和我是一类人。我们之前早有无数崇高的先行者;我们之后也必定会有承继的新人。我们这一类人在茫茫人世中默默无言但又深怀自尊,我知道我们中的每一个都盼着听见一响回声,都盼着发现一个给自己内心的证明。

人们之间的相知是困难的。尤其是当滚烫的真情找不到理解的时候,人们会感叹世间有如沙漠。但是,即使是深刻的孤独吧,也毕竟只属于私人。我还记得自己在呀呀学语般地写下第一行诗的时候,就已经厌恶那种鼻涕眼泪的伤疤展览。我喜爱的形象是一个荷戟的战士。为了寻求自由和真理,寻求表现和报答,寻求能够支撑自己的美好,寻求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么的一个辉煌的终止;我提起笔来,如同切开了血管。

我不敢吹牛说这个集子里尽是优秀作品,但我敢说这里的每一篇都是心血之作。有人说我在小说中描写自己;其实,我不但不敢说自己是个完人甚至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我的小说是我的憧憬和理想,我的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我盼望成为的形象。我感动地发现我用笔开拓了一个纯洁世界;当我感觉到了自己在这里被净化、被丰富的时候,我就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的文学。写作的时候,我在激动的催促下不能自已,我尽情尽意地在笔下倾泻着内心的一切。在那时我总是深深地陷入了幻想,我幻想着这么干下去就会凿穿岩壁,找到那些珍宝般瑰丽的美文。在我起步时宣言过的“为人民”三个字,此刻变得又朦胧又亲近,似乎缥缈无定但又可摸可触。有时我独自无声地笑了,真的,所有的苦涩和牺牲在这样的理想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流血般的写作中我得到了快乐,在对梦境的偏执中我获得了意义——这就是所谓的写自己,这就是我的表现主义。

其实更应当提醒自己的是另一个方面。在一个辽阔广袤的北方,在许许多多人们中间,我已经快要被宠惯成一个骄子。我能一点活儿也不干地在乌珠穆沁草原的蒙古包里支着二郎腿一躺二十天;我能在六盘山下的回民庄院里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我习惯了在天山南北,在昌吉和焉耆的饱经沧桑的长者跟前发浑耍赖。我甚至——写到这里我感到恐怖——在烦躁的时候对妻子、对我最宝贵的母亲大发脾气……然而他们却神秘地对我宽容着。

为什么呢?难道我真的配做他们的“独生子女”么?难道真的会降临一个光彩灼灼的陨星,报答和平衡这巨大沉重的恩情和欠债么?谁敢说末日的结论不会揭穿这只是一种欺骗、一种背叛和一种可怕的榨取呢?

即使具体地说到这本小说集,我也同样感受着一种沉重。我的学业导师翁独健先生在他八十岁的垂暮之年,捉笔为我题下了“北方的河”这个年轻的书名。胡容、李江树、任建辉为这本书的编辑与封面竭尽全力,他们几乎视此书为自己人生的一份。他们的态度支撑了我的信念,使我仿佛听到了你们——我的读者们的热烈喊声。

世界又确实是温暖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许关键并不在于坎坷或顺利,而在于懂得珍惜。因此,尽管我对这样的幸福感到恐惧,尽管我真想扔下这两肩的重负去换个轻松的活法,我还是只能坚持下去。我已经说过,我喜爱一个荷戟战士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