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鹰

1947—

王小鹰,浙江省勤县人。1966年高中毕业,1968年赴安徽黄山茶林场落户。1974年回上海机电设计院工作。1978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萌芽》编辑部工作。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金泉女与水溪妹》、《相思鸟》,中篇小说《星河》、《失重》、《春无踪迹》、《岁月悠悠》等。

关于墓地

说起墓地,便有苏东坡“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的词句浮现于脑际,一派凄迷悲凉的景象。少小时听外婆或奶奶讲鬼怪故事总也离不了坟墓,那又是另一种鬼火磷磷幽魂憧憧的恐怖。父亲去世后,骨灰盒放在龙华革命干部公墓内,想必是有亲人庇护的缘故,每年去那里祭奠,倒也不觉得阴森可怕。那大厅内排列着一行行骨灰架,每一格约一米长半米高光景,并排放两只骨灰盒,这类盒大都购自于公墓小卖部,故而大小式样几乎相同。每只盒上盖有一幅红布,盒前稍有空余处,一边竖一帧死者像或死者简历,一边放一盆塑制的青松或梅花。及至清明或某死者忌日,有亲人送来鲜花供果,放上一两日便由管理员清理去了,于是整个大厅总是保持统一的整齐,由于整齐而显得肃静、庄重、神圣。每每我去探望父亲时却常常为这般的整齐而感到遗憾,仿佛无以表达对父亲那份特殊的爱。于是我常想出些小花招来破坏这种整齐。父亲的骨灰盒是请人特制的,盒盖雕成一本摊开的书的页状,上面刻着父亲的诗句。我先将盖在骨灰盒上的红布垫到盒底下去,袒露出盒盖上的诗句以示与他人不同。数月后再去我发现此招徒然,没有人会将脑袋塞进骨灰架里去看那骨灰盒盖,反而引上了薄薄一层灰尘污了那诗句,我只得又将红布伏在盒上了。后来我又用金纸抓了五朵小小的金花插在那塑制的青松枝上,以示我五姐妹对父亲的挚爱,然而不久正值骨灰存放室翻修扩建,再开放时那五朵小金花已杳无踪影。无奈我只得将那段遗憾存在心底。

我奶奶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死后骨灰存放在火葬场附设的骨灰楼里,那里倒没有划一的规定,任家属爱往那格子里塞什么就塞什么。不过那格子似更狭窄,塞进两只骨灰盒后所余空间就很少了,而且外面花店烟纸店卖出的小花圈小花盆塑制水果什么的都大同小异,尽管亲人们总是想尽办法往格子里塞满东西,却没有哪处显得有什么特别,反而把整个骨灰存放室弄得芜杂且更分不清你我。有一年我们去探望奶奶时忘了带存放卡,记不清奶奶在第几室第几排第几格了,管理员并不为难我们,说:“自家去找吧。”这一举非同小可。四层楼八个存放室百十排骨灰架上千只骨灰盒,大小颜色式样基本相同甚至一模一样,非得凑近了看那嵌在盒前的小照方能辨清面容。我们姐妹几个分头寻将起来,将这幛骨灰寄放楼上下筛了一篇,竟然寻不到奶奶的遗骨。我们都气喘吁吁并且汗毛凛凛,满腹疑惑并且头晕目眩,那密密麻麻的骨灰盒上一张张遗照渐渐都眉目不清地相似起来。只好隔日再去,带了存放卡按图索骥,奶奶的骨灰盒却好端端地在那儿卧着呢!

我曾经到曲阜去瞻仰过孔林,孔子后裔及孔氏族人多葬于内,故称之圣林。林内古木森森,遮天蔽日,累累坟冢掩隐其间,一派森严肃杀的气氛。我欲拜谒孔尚任之墓,他的一出《桃花扇》曾叫我涕泪横流。在林间墓丛中转悠,那一座座的坟冢亦是十分相似,皆为穹隆状,墓前皆竖以厚重高大的石碑,墓四周碑碣林立,石仪成群,如陷八卦迷魂阵。古人没有照片,须一块块去念那碑上冠以许多头衔的题字,寻了许久,几经人指点,终于见着一碑上镌着:“奉直大夫户部广东清吏司员外郎东塘先生之墓”,孔尚任又号为东塘,方知是他了。我也曾去游览北京昌平县附近的明十三陵,参观了长陵 (明成祖朱棣)、永陵(明世宗朱厚熄)、定陵(明神宗朱翊钧)等处,发现各陵墓虽然面积大小、建筑繁简有些差异,然而就其建筑布局,规制等却基本一样:陵墓平面均呈长方形,后面均是圆形或椭圆形的室城,均有陵门、碑亭、祭祀用的享殿、明楼等建筑。皇家的坟墓尚且不得随意构造,由此看来,墓地的整齐划一而没有个性应是顺理成章的了。

然而这顺理成章的印象近日被彻底地打碎了,有幸在莫斯科参观了著名的新处女公墓,为着去拜谒长眠在那里的文学大师们:契诃夫、爱伦堡、果戈理、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舒克申等等,然而给予我巨大震撼的不仅是这些不朽的英灵,还有新处女公墓独特而别致的建筑,宛如闯进一座光采熠熠的艺术宫殿,我心驰神往并且有茅塞顿开的惊喜。深秋,密匝匝的树叶织成五彩锦缎,午后温煦的阳光穿透树叶,如五彩雨一般洒落在林间一座接一座的墓冢上。当我称它们为墓时,我感到墓的字义已经发生了变化,与其称它们为墓,不如称它们为雕塑或绘画。斯大林前妻的墓上立着她的白玉雕头像,那双忧郁而美丽的眼睛告诉世人她生前的几多痛苦。有一座墓碑是用黑大理石雕出的一双逼真的手,手中捧着一颗红水晶石雕成的心脏,于是人们一眼就看出了,这里葬着位卓越的心脏病医生。有一对夫妻合葬的墓,矩形墓碑的一角镌着他们依偎着的头像,让人感受着伟大的永不磨灭的爱情。还有一位舞蹈演员的墓,墓碑上是她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全身浮雕,纯白的,风姿绰约的,呼之欲出的。我们去时正有位老太太与一位少女在她的浮雕前静默,像是她的母亲和女儿,亦像是在与她细细地诉说着什么……如此艺术而准确地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怀念之情,那正是我对父亲、对奶奶极想做而又没有做成的事啊。赫鲁晓夫的遗骨也葬在新处女公墓内,那是一块漆黑的大理石与一块雪白的大理石相衔而立的墓碑,中间镌着赫鲁晓夫微笑的头颅,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的是非功过似乎都在这墓碑中体现出来了。由于历史与政治的原因,赫鲁晓夫的遗骨被逐出红场,然而我以为他是幸运的,他虽然失去了一定规格的待遇,却因此而获得了一块艺术与哲学相融合的墓碑。这墓碑应该说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