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第4/4页)

说着我又笑了起来。

“那你打错算盘了!;我说你是做布店的呀。你为什么不做你的本行当?你为什么不弄个货郎担子,摇摇大鼓?你望着街上没生意,那个店铺肯进货?你买骡子做什么?”

“大先生,你这是外行话。货郎担子更没生意呢!说起这事来,我也有个笑话,我在店里最末的那年,店里已经没指望了。我想我老是坐在账桌上,怎么行?我说我也要练练,我要出担子。我在一个同事处学大鼓。——不要看大鼓这东西,学起来可不易。一个点子摇错了,人家就可以抢你的鼓。越是这种世界,这门江湖饭就越发不容易吃。——我学了十来天大鼓。记得第一天,从南乡摇到西乡,心里有点怕,腿也不抵用。天亮摇到黑。你说卖了点什么!三粒白壳纽扣,一只针环,四两白绵线。大先生,摇大鼓的比买东西的多好几倍!做布店的歇了生意,就干这个!”

家里人听他说得那么狼狈,都不由得笑起来。

“这样的小本买卖我差不多都试过的。我没别的好处,就是肯跌架子。我不在乎。我只要能挣钱,什么事我都干。一家十张嘴。我不做,吃什么呢?我是没奈何。”

“你还做了些什么生意呢?”

“说起来,又要惹你们笑。我挑过豆腐干子担。我从豆腐店里发了货,到山里村子去卖。卖一块干子,我赚两个铜钱。一天赚二三十个钱。我干过。我家里做皮蛋卖。我有时挑出来卖。一块钱六十多个生鸭蛋,买盐,买石灰搓起来;卖出去卖得三四分钱一个。这算是笔好买卖。——就是没生意。大家饭也没得吃了,那个吃你的皮蛋?”

“所以你就种田了?”

“不是的,我是把田退还了东家,才做这些买卖的。我种了一年田。那自然是我穷无赖,蹩着自己开个玩笑的:是我家隔壁一个客户,近两年,划算不过来,要退佃,东家不答允。我说笑话,我说我也来种一年田试试看。我从那客户处隔手租了四亩几分田。付牛租,付车租,……抵死要命的弄到秋天:算好的,年成倒不坏,真的凡事发‘暴手’别人都遭了旱,我种的却是早稻,一点损伤都没受。可是交去了租,一盘算,剩下的几粒稻子刚刚够了长工的工钱,和药店里的药账。我白捱了一顿忙,赚了一场病。——索性病死也拉倒了,偏偏不死;死死,又活转来。”

“你的身体倒不坏,亏你种下了台。”

“年纪轻轻的,我就不相信我没用处。我都要试试看。弄不好,也没法。……”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真是没法想:依我想,在家乡弄不好,就到外埠去碰碰。可是我不行。我想飞,我飞不动。——”

家里人插嘴说你就飞到了外埠,也不过去当了兵:不是去杀人,就是给人杀。这你三驼子怕不见得行。”

“所以呀,做人千万莫做中国人。好比说罢,我家那块桑地,多年不生一文利;要是在外国,那会有的事?听说外国人不会养蚕,就用机器把桑叶织成丝。新时行的人造丝,印度绸,不都是桑叶织出来的?……要是在外国,我自己不养蚕,桑叶卖给工厂里,我多少也弄得几个呀。”

“这倒没听说过。”

家里人打趣道:“那你快去做洋鬼子罢。”

□读书人语

吴祖缃老先生家里有一幅老舍送的字,我去看他,见了这幅字,心下很感动,这字诗章,题目恰好也是《村居》:

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

深情每祝花长好,浅醉惟知诗至尊。

送雨风来吟柳岸,借书人去掩柴门。

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

这诗的风格无疑近杜甫。“杜甫方式”感人至深之处还不在文学,而在乎比文学更高的东西就是所谓“人道主义”。在“五四”“社会解析派”文学的祖师吴老先生,便是揭示“上层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

用“笔”写,写得再好,不过是个文人。用“心”去写则大不一样,那就近乎一个“大写的人”。

也是吴老先生家挂的字:

文惊俗子千铢贵,诗写闲情半日新

若能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竹为邻

这是更典型的“杜甫方式”。

巍乎高哉,吴老先生的文章是与“道德”相联,所以读这《村居二则》,应该用“心”去读。 【韩毓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