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第3/4页)

她这才晓得不是野兽,而是一个贼,一个深悉底细的贼!她晓得不好了,忙着推醒了两个孩子,三个人尖着嗓子叫喊起来。在平时,只要一叫喊,家里的男子或是别家田塍上看守黄豆的人自然都一涌而至,那贼也就给捉住,或是吓跑了。然而这时候却叫天不应,呼地不理。那贼肆无忌惮地自管自一把把拔黄豆,而且骂着。她怕黄豆给偷了,女儿会背累,一时情急,不顾死活地撞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大胆的贼。两个人扭做一团打起来。等到两个孩子敲开邻舍的门,喊了人来时,秦嫂子倒在田塍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喘着气;那个贼已经无影无踪了。

秦嫂子是被石头打坏了。头部和胸口满是伤。而胸口受伤更甚。一口一口的吐着鲜血。家里替她请医生来开方子,吃了“阿胶”,又用“七厘散”“万应锭”搽服,都无效。挨了五六天就死了。说临死的时候还扳着指头计算我回家的日期,说这次我回来,她儿子准有下落了。

三驼子

现在代替秦嫂子的位置的是一个年青的伙计。驼曲的背脊,矮小的身材,脸色虽然也很黝黑,如一般做粗事的人差不多;但眉目却颇清秀。大约是排行第三吧,大家都喊他三驼子。

他说话的时候,慢声吞气的,像卖弄似的不时夹些斯文字眼在里面。我很奇怪,心想这个新伙计一定不是做粗事的出身。我问他说:“你从前做什么的?”

他立刻脸红了,把手指在桌面上捺动着,忸怩起来。半响,才说:“我从前是做生意的。”

家里人一半正经,一半打趣地说道:“别看三驼子!三驼子现在是落了难,他从前是个斯文先生呢!——就是现在,还常常躲到你书房里偷书看。”又说,“他说他认识你。”

我却想不起几时认识他。我问:“你怎么认识我?”

三驼子含着满脸凄凉的笑;忸怩的说:“大先生想是忘记了 :去年五月里大先生回府,歇在敝村那个茶棚里打尖。我在茶棚旁边一个三亩田里筑田堰。……”

他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去年放暑假回家,我在离家十里路的枫林渡茶棚里休息。茶棚临着一片田亩。那时田塍上有个汉子在伛倭着背脊筑田堰。我无聊地靠在杉木栏边看着他。他一锹一锹地在田沟里掘着烂泥,手法十分笨拙,样子很是吃力。一顶阔边旧麦秆帽遮去他的脸的全部。但是我看得见他的脚:那双脚一只浸在田水里,一只跨在岸上,大趾和二趾紧紧搭拢在一起,腿肚又瘦弱,又苍白。这样一双脚腿摆在这田里,不知怎么就显得十分不顺眼。我无聊地随口问他说:

“你老哥不是种田的吧?”

那汉子把脸背着我,站直身肢抹一抹额上的汗,低声回答道:

“我是没法,先生。”

当时我找他谈了许多话。他只是很简单的回答我,脸老是不肯朝我看。他告诉我他原是做布店的,在那布店里做完学徒后,管了五年账。现在失业三年了。在家里赶了一年牲口,此刻又租了几亩田耕种。并远远指着北头山坡下的一块繁茂的桑树林,说那块桑树地是他自己的产业。在往年,或是自己养蚕,或是把桑叶卖给人家,很有一笔进款。这连着几年,这块桑地却变得一文钱都不值。那些密密丛丛的肥大的桑叶只好连枝丫剪下来,晒干了,当柴火烧。把桑树砍掉,种别的东西呢,心里又不忍。因之比如猴子拿了块姜,吃也吃不得,丢又丢不得。他说他有娘有老子,两个弟弟,四个孩子,连同妻和自己一家有十张吃饭的嘴。

这个人的印象留在我脑子里,十分深刻。因为在我们家乡,店伙失了业,为生活所迫,降而为农人或他种苦力的虽然非常多;但是比较上级一点的,如司账大朝俸之类,则因平时摆惯了体面的架子,过惯了上等的生活,离开店后,一则碍于身分,二则限于体力,事实上却没法改行当。差不多九十九是变卖祖上遗留的一点产业过活,寄生在娘和妻的身上过活。等到很少一点产业顷刻之间廉价卖完了,娘和妻也再担负不起了的时候,自己就已慢慢变成地痞流氓或乞丐了。如今这个人显然是个上等店员,可是却跌得下身分,吃得苦,马上租了田耕种,真叫我有点诧异。那次回家后,我把这事当做一件新奇的事似的谈给我的朋友们听。

现在这个人竟到我家作了伙计,更是我料想不到了。当时我十分兴会。我问他怎么又不种田了?

三驼子只是凄苦地笑着,忸怩地把手指在桌面上捺动着。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对我慢慢说了。

“大先生,做做鹅,又做鸭,怎么行。我也是没奈何,弄着试试的。说起来,真倒霉!我歇生意的时候,我积了二十多块钱。那时候前途茫茫,二十多块钱够得吃几天饭?我就打算弄个营生做。几个同事劝我贩烟土。……那个事不说我外行,没法入得门;就是入了门,官厅里一记竹杠敲过来,我就吃不住。——我后边又没个靠壁山,我又没个夤缘大交情——这笔发财的生意我不想。我买了一只毛口骡。心想给人家驮驮货,也不过跟着走走路,不算是苦交易。那晓得骡子买到家,谷子吃了我好几担;生意呢,是和尚拜丈母的年!满街打听,求公公,拜婆婆,弄得一笔生意了,汗一把水一把的把货给运好了,——不给钱!今天讨,回明天!明天讨,回后天!这不是说笑话!我看看不对劲,硬起心肝把骡子过了手。二十一块钱买进来的,十四块钱卖出去。贴了七块现本不算数,白吃了我一家几个月的粮,憋了我一肚子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