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第2/4页)

这两点小毛病,使得家里人格外厌恶她,有时甚至连母亲也有点不耐烦。但这些事都和我不相干。另有一件事,却是叫我感到万分头痛的,那便是关于她的大儿子的事。这妇人不知她自己是怎么个想法,总以为所谓外埠,只是一块有限的极小极小的地方,在她心目中大约顶多像我们村子差不多大小吧。因此,她不时和我罗唣。好比说,每次我要离家时,她就赶着制好几双鞋,一定要我把她儿子访问出来,把鞋带给他。告诉她说:“你儿子我从来没看见过,他又没个正式名字,又不晓得在做什么事,那外埠纵然果真如你所想的那么小,我也是没处交代的。”说“鞋子还是莫带吧,我只能随时随地替你注点意,替你查问查问。那也是海里捞针,丝毫没把握的。”这浅显的道理不知怎么她就一点都不懂。一定要我带鞋子。

“大先生,积积德喂,做做好事喂。”她两手握在胸前扭动着,用一种不知所措的可怜样子哭巴巴地说:“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喂。你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的人喂。……”

接着就告诉我,她大毛子多么高,多么瘦,额头拐上有一块疤,是十岁时候爬树捉八哥跌坏的……她只顾说她的那一套,好像简直没听见我说了些什么。我没法说得她明白,只好如同做一件假事哄小孩子似的把鞋子带了去(自然又重复照原样带回来)。每次回到家,又够她罗唣的。问我见她儿子没有?鞋子可合脚?还是胖了点,瘦了点?……她就这样自管自问下去,挺着两道难看的倒毛眼,非常兴奋,非常快乐,简直当她儿子毫无问题地已经被我找着了的一般。这事情真叫我没法对付。老实告诉她,你儿子我没法找得到呢,那她一定疑心我做事没真心,而且也一定使她大失所望,又够她哭几天嚷几天的。骗她说果然已经找着了,他在那里非常好,鞋子也合脚,百事都如意。那我这个谎该扯到几时才能完,将来又如何交代她呢?结果我还是只好支吾她,说我已托了许多熟识的人去打听,不久就会打听出一个眉目来的。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放一百个心。一定找得到。包在大先生身上。”当她在毛厕里呜呜咽咽哭的时候,家里人就这样劝慰她。

平日和她走动的就是她的那个女儿,十二岁的那个童养媳。那小姑娘不是倒毛眼,样子倒伶俐。也许是她为小儿子死,大儿子逃,因此伤了心,把一肚子做娘的慈爱弄得没处摆放,就全都拿来放到这个女儿身上来。三天两天的去看她,不时问母亲要点穿的吃的拿去送给她。这一下可害苦了女儿!乡间做童养媳的,那个把她当人看待?这几年庄稼人家,饭也没法吃得饱,都挣命抵死的熬日子,你只顾发泄你的母亲之爱,把女儿这样金枝玉叶的看待起来,那女儿怎么能安心把童养媳做下去,做到头?于是婆家不愿意了。说养媳妇被娘娇惯得不成体统了:成天在家里不肯做事,不肯吃苦,没碰上就要扁着嘴唇哭。有几次那小姑娘就真偷偷摸摸逃到娘身边来,扯着娘衣裳角,死也不肯再回婆家去。婆家来人说养媳妇不要了,还了你罢。你这位千金小姐我们这样人家配不上。刚好这两年我们一家也是九苦九难的熬日子,熬也没法熬得过,少一张嘴吃饭,我们巴不能够的。”秦嫂子急坏了,挺起两只枯涩的倒毛眼,十把鼻涕九把泪。大家帮着说说好话,才把女儿送回了婆家。婆家当着娘的面,把那小养媳妇吊在桑树上整了家法,答应从此母女不再走动。这是去年在家我眼见的事。

去年我由家动身时,她又新制了两双鞋(连同以前的四双了),亲眼守着我放到我的箱子里。叫我告诉她儿子,说娘在东家十分好,叫他放心,说娘已替他积下点钱,三五年后积多了,就可以给他娶媳妇。我自然只好满口答允。但的确有点嫌那四双鞋子累赘,偷偷地要把它除下来,不知怎么她看见了,忽然要对我下跪。哭哭啼啼的求我,说这次一定能找到,说算命先生给他掏了课是个“流连”课。“流连,流连,就在眼前。”说一定找得到。……

秦嫂子的死,要是把她的一生遭遇当作故事看,那似乎结束得太突兀。说是这样子的:秋天时候女儿的婆家因为年成不好,交不全田东家的田租,公公被押到区公所里,大伯子得了伤寒病。田塍上有黄豆没收割,不得不叫十二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小女婿去看守。秦嫂子晓得了,心疼两个孩子会害怕,每夜偷偷地去和女儿女婿作伴。一夜,两个孩子睡着了,田塍上悉悉索索地有响动。她只当是只偷黄豆的小野兽,就把衣裰里预备的石头掷过去,“咄啊!咄啊!”地赶。不想那小野兽一点也不怕,反倒越走越近。忽然,那野兽说话了:“娘的:干你的事!是你的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