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崇群

1907-1945

缪崇群,江苏泰兴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早年曾留学日本,1929年开始创作,集有散文《晞露集》、《寄健康人》、《夏虫集》等,作品风格平和冲淡,文字如出水芙蓉,善于于细腻的描写中抒发感情。

夏虫之什

禊 子

在这个火药弥天的伟大时代里,偶检破箧,忽然得到这篇旧作;稿纸已经黯黄,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到何处为止,摩挲良久,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记得往年为宇宙之大和苍蝇之微的问题,曾经很热闹地讨论过一阵,不过早已事过境迁,现在提起来未免“夏虫语冰”,有点不识时务了。好在当今正是炎炎的夏日,对于俯拾即是的各种各样的虫子,爬的飞的叫的,都是夏之“时者”,就乐得在夏言夏,应应景物。即或有人说近乎赶集的味道,那好,也还是在赶呀。只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所不为罢了。

添上这么一个楔子,以下照抄。恐怕说不清道不明,就在每节后边添个名儿,庶免人牵强附会当作谜猜,或怪作者影射是非云尔。

在小学和中学时代读过的博物科——后来改作自然和生物科了,我所得到的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似乎太少了。也许因为人大起来了,对于这些知识反倒忘记,这里能写得出的一些虫子,好像还是在以前课本上所看到的一些图画,不然就是亲自和他们有过交涉的。

最不能磨灭的印象是我在小学修身或国文课里所读过的一篇文章。大意说,有一个孩子,居然在大庭广众之前,他辩证了人的存在是吃万物,还是蚊子的存在为着吃人的这个惊人的问题。从幼小的时候到成年,到今日,我不大看得起人果真是万物之灵的道理,和我从来也并不敢小视蚊虫的观念,大约都受了它的影响。

偶翻线装书,才知道我少小时候所读的那一课,是出于列子的《说符篇》。为着我谈虫有护符起见,就附带把它抄出:

引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坐中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

“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

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

“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人虫汛论》)

红头大眼,披着金光闪灿的斗篷,里面衬一件苍点或浓绿的贴身袄,装束得颇有些类似武侠好汉,仅是细细看他的模样,却多少带着些乡婆村姑气。

也算是一种证实的集团的动物了,除了我们不能理解的他们的呼声和高调之外,每个举止风度,都不失之为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

趋炎走势,视膻臭若家常便饭的本领,我们人类在他们之前将有愧色。向着光明的地方百折不回,硬碰头颅而无任何顾虑的这种精神,我们固然不及;至如一唱百和,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态度,我们也将瞠乎其后的。

兢兢业业地,我从来不曾看见他们阖过一次眼,无时无刻不在磨拳擦掌地想励精图治的样子,偶然虽以两臂绕颈,作出闲散的姿式,但谁可以否认那不是埋头苦干,挖空心机的意思。

遗憾的只是谁都对于他们的出身和居留地表示反感,甚至于轻蔑,谩骂,使他们永远诅咒着他们再也诅咒不尽的先天的缺陷。湮没了自身的一切,熙熙攘攘的度了一个短促的时季,死了,虽然也和人们一样的葬身于粪土之中。

人类的父母是父母,子弟是子弟,父母的父母是祖先——而他们的祖先是蛆虫,他们的后人也是蛆虫,这显然不同的原因,大约就是人类会穿衣吃饭,肚子饱了,又有遮拦,他们始终是虫,所以不管他们的祖先和后人也都是蛆了。

出身的问题,竟这样决定了每个生物的运命,我不禁惕然!

但无论如何,他总算是一员红人,炎炎时代中的一位时者,留芳乎哉!遗臭乎哉!(蝇)

想着他,便憧憬起一切热带的景物来。

深林大沼中度着寓公的生活,叫他是土香土色的草莽英雄也未为不可。在行一点的人们,却都说他属于一种冷血的动物。

花色斑斓的服装,配着修长苗条的身躯,真是像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人,但偏偏有人说女人倒是像他。

这世界上多的是这样反本为末,反末为本的事,我不大算得清楚了。

且看他盘着像一条绳索,行走起来仿佛在空间描画着秀丽的峰峦,碰他高兴,就把你缠得不可开交,你精疲力竭了,他才开始胜利地昂起了头。莎乐美捧着血淋淋的人头笑了:他伸出了舌尖,火焰一般的舌尖,那热烈的吻,够你消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