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第5/6页)
古来最善解《庄子》的奠如宋真宗。张端义《贵耳集》载着一件轶事,说他“宴近臣,语及《庄子》,忽命《秋水》,至则翠鬟绿衣,一小女童,诵《秋水》一篇”。这真是一种奇妙批评《庄子》的方法。清人程庭鹭说“向秀郭象应逊此女童全具南华神理”,所谓“神理”正指诗中那种最飘忽的,最高妙的抒情的趣味。
庄子又是一位写生的妙手。他的观察力往往胜过旁人百倍,正如刘辰翁所谓“不随人观物,故自有见。”他知道真人“凄然似秋,暖然似春”或则“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他知道“生物之以息相吹”;他形容马“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蹄”;又看见“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他又知道“槐之生也,入季春五日而兔目,十日而鼠耳,更旬而始规,二旬而叶成”。 一部《庄子》中,这类的零星的珍玩,搜罗不尽。可是能刻画具型的物件,还不算一回事,风是一件不容易描写的东西,你看《齐物论》里有一段奇文: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注意那写的是风的自身,不像著名的宋玉(?)《风赋》只写了风的表象。
讨论庄子的文学真不好从哪里讲起,头绪太多了,最紧要的例如他的谐趣,他的想象;而想象中,又有怪诞的,幽渺的,新奇的,秾丽的各种方向,有所谓“建设的想象”,有幻想;就谐趣讲,也有幽默,诙谐,讽刺,谑弄等等类别。这些其实都用得着专篇的文字来讨论,现在我们只就他的寓言连带的谈谈。
寓言本也是从辞令演化来的,不过庄子用得最多,也最精;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起的。我们试想《桃花源记》《毛颖传》等作品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便明了庄子的贡献。往下再不必问了,你可以一直推到《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都可以说是庄子的赐予。《寓言》篇明讲“寓言十九”。一部《庄子》几乎全是寓言,我们暂时无需举例。此刻急待解决的,倒是何以庄子的寓言便是文学。讲到这里,我只提到前面提出的谐趣与想象两点,你便恍然了;因为你知道那两种质素在文艺作品中所占的位置,尤其在中国文学中,更是那样凤毛麟角似的珍贵。若不是充满了他那隽永的谐趣,奇肆的想象,庄子的寓言当然和晏子,孟子以及一般游士说客的寓言,没有区别。谐趣和想象打成一片,设想愈奇幻,趣味愈滑稽,结果便愈能发人深省——这才是庄子的寓言。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庄子的寓言竟有快变成唐宋人的传奇的。他的“母题”固在故事所象征的意义,然而对于故事的本身——结构、描写、人格的分析,“氛围”的布置,……他未尝不感觉兴味。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陵,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颅,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以及叙庖丁解牛时的细密的描写,还有其他的许多例,都足见庄子那小说家的手腕。至于书中各种各色的人格的研究,尤其值得注意,藐姑射山的神人,支离疏,庖丁,庚桑楚,都是极生动,极有个性的人物。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解,足以餬口,鼓夹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
文中之支离疏,画中的达摩,是中国艺术里最特色的两个产品。正如达摩是书中有诗,文中也常有一种“清丑入图书,视之如古铜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诚然《易经》的“载鬼一车”,《诗经》的“牂羊坟首”早已开创了一种荒怪丑恶的趣味,但没有庄子用得多而且精。这种以丑为美的兴趣,多到庄子那程度,或许近于病态;可是谁知道,文学不根本便犯着那嫌疑呢!并且庄子也有健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