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了一

1900-1986

王了一,本名王力,广西博白人,中国现代著名语言学家、文学翻译家、作家。二十年代初自学考入上海南方大学,后入国民大学。1926年就读于清华国学研究院,1927年留学法国巴黎大学,获语言学博士学位。1932年回国后一直执教于清华、西南联大、北大等著名大学。四十年代,著有大量小品散文,集为《龙虫并雕斋琐语》。学著有《中国语法理论》等若干种,译有《莫里哀全集》及《娜娜》等法国小说四十部。

溜跶
——龙虫并雕斋琐语之二

在街上随便走走,北平话叫做“溜跶”。溜跶和散步不同;散步常常是拣人少的地方走去,溜跶却常常是拣人多的地方走去。溜跶又和乡下人逛街不同;乡下人逛街是一只耳朵当先,一只耳朵殿后,两只眼睛带着千般神秘,下死劲地钉着商店的玻璃橱;城里人溜跶只是悠游自得地信步而行,乘兴而往,兴尽则返。溜跶虽然用脚,实际上为的是眼睛的享受。江浙人叫做“看野眼”,一个“野”字就够表示眼睛的自由,和意念上毫无粘着的样子。

溜跶的第一个目的是看人。非但看熟人,而且看陌生的人;非但看异性,而且看同性。有一位太太对我说:“休说你们男子在街上喜欢看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们女子比你们更甚!”真的,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比一件心爱的服装,一双时款的皮鞋,或一头新兴的发鬓,更能在街上引起一个女子的注意了。甚至曼妙的身段,如塑的圆腓,也没有一样不是现代女郎欣赏的对象。中国旧小说里,以评头品足为市井无赖的邪僻行为,其实在阿波罗和藐子所启示的纯洁美感之下,头不妨评,足不妨品,只要品评出于不语之语,或交换于知己朋友之间,我们看不出什么越轨的地方来,小的时候听见某先生发一个妙论,他说太阳该是阴性,因为她射出强烈的光来,令人不敢平视:月亮该是阳性,因为他任人注视,毫无掩饰。现在想起来,月亮仍该是阴性。因为美人正该如晴天明月,万目同瞻;不该像空谷幽兰,孤芳自赏。

溜跶的第二个目的是看物。任凭你怎样富有,终有买不尽的东西。对着自己所喜欢的东西瞻仰一番,也就可饱眼福。古人说:“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且快意”;现在我们说:“入商场而凝视,虽不得货,聊且过瘾。”关于这个,似乎是先生们的瘾浅,太太小姐们的瘾深。北平东安市场里,常有大家闺秀的足迹。然而非但宝贵的东西不必多买,连便宜的东西也不必常买;有些东西只值得玩赏一会儿,如果整车的搬回家去,倒反腻了。话虽如此说,你得留神多带几个钱,提防一个“突击”。我们不能说每一次溜跶都只是溜跶而已;偶然某一件衣料给你太太付一股灵感,或者某一件古玩给你本人送一个秋波,你就不能不让你衣袋里的钞票搬家,并且在你的家庭账簿上,登记一笔意外的帐目。

就我个人而论,溜跶还有第三个目的,就是认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脾气,每到一个城市,恨不得在三天内就把全市的街道都走遍,而且把街名及地点都记住了。不幸得很,我的记性太坏了,走过了三遍的街道也未必记得住。但是我喜欢闲逛,就借这闲逛的时间来认路。我喜欢从一条熟的道路出去溜跶,然后从一条生的道路兜个圈子回家。因此我常常走错了路。然而我觉得走错了不要紧;每走错了一处,就多认识一个地方。我在某一个城市住了三个月之后,对于那城市的街道相当熟悉;住了三年之后,几乎够得上充当一个向导员。巴黎的五载居留,居然能使巴黎人承认我是一个“巴黎通”。天哪!他们那里知道这是我五年努力溜跶(按理,“努力”“溜跶”这两个词儿是不该发生关系的)的结果呢?

溜跶是一件乐事;最好是有另一件乐事和它相连,令人乐上加乐,更为完满,这另一件乐事就是坐咖啡馆或茶楼。经过了一二个钟头的“无事忙”之后,应该有三五十分钟的小憩。在外国,街上溜跶了一会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坐在Terrasse上,喝一杯咖啡,吃两个“新月”面包,听一曲爵士音乐,其乐胜于羽化而登仙。Terrasse是咖啡馆前面的临街雅座,我们小憩的时候仍旧可以“看野眼”,一举两得。中国许多地方没有这种咖啡馆,不过坐坐小菜馆也未尝不“开心”。这样消遣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包管你晚上睡得心安梦稳。

溜跶自然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然而像我们这些“无闲的人”,有时候也不妨忙里偷闲溜跶溜跶。因为我们不能让我们的精神终日紧张得像一面鼓!

□读书人语

王力先生的《龙虫并雕斋琐语》大都是“闲文”,《蹓跶》便是其中的一篇。此文的“文眼”在最后,说“蹓跶”虽然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但无闲的人也不妨忙里偷闲溜跶溜跶。这“忙里偷闲”便是忙中松弛一下。因此全文写得极为松弛。从溜跶的本意到与散步之不同,从城里人的散步到与乡下人的逛街之区别,再到散步之目的,无一事关乎宏旨大业,但所述之情景,你每次溜跶必有同感,只是不大留心罢了。作为学者,王力先生学问认真,作为普通人他观察亦入微,说到“太太小姐”们逛街的瘾,便不能不令你叹为观止,文化人的生活大抵如此,除了“道德文章”,大概也就只剩下品品酒、会友清谈什么的了。 【孟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