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第3/6页)

古来谈哲学以老庄并称,谈文学以庄屈并称。南华的文辞是千真万真的文学,人人都承认。可是《庄子》的文学价值还不只在文辞上。实在连他的哲学都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竣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

一壁认定现实全是幻觉,是虚无,一壁以为那真正的虚无才是实有,庄子的议论,反来覆去,不外这两个观点。那虚无,或称太极,或称涅槃,或称本体,庄子称之为“道”。他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擎夭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禹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有大智慧的人们都会认识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实有,却不像庄子那样热忱的爱慕它。在这里,庄子是从哲学又跨进了一步,到了文学的封域。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

然而现实究竟不容易抹杀,即使你说现实是幻觉,幻觉的存在也是一种存在。要调解这冲突,起码得承认现实是一种寄寓,或则像李白认定自己是“天上谪仙人”,现世的生活便成为他的流寓了。“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庄子仿佛说:那“无”处便是我们真正的故乡。他苦的是不能忘情于他的故乡。“旧国旧都,望之怅然,”是人情之常。纵使故乡是在时间以前,空间以外的一个缥渺极了的“无何有之乡”,谁能不追忆,不怅望?何况羁旅中的生活又是那般龌龊、逼仄、孤凄、烦闷?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他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一种客中百无聊赖的情绪完全流露了。他这思念故乡的病意,根本是一种浪漫的态度,诗的情趣。并且因为他钟情之处,“大有径庭,不近人情,”太超忽,太神秘,广大无边,几乎令人捉摸不住,所以浪漫的态度中又充满了不可逼视的庄严。是诗便少不了那一个哀艳的“情”字。三百篇是劳人思妇的情,屈宋是仁人志士的情,庄子的情可难说了,只超人才载得住他那种神圣的客愁。所以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

或许你要问《庄子》的思致诚然是美,可是哪一种精深的思想不美呢?怎见得《庄子》便是文学?你说他的趣味分明是理智的冷艳多于情感的温馨,他的姿态也是瘦硬多于柔腻,那只算得思想的美,不是情绪的美。不错。不过你能为我指出思想与情绪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吗?唐子西在惠州给各种酒取名宇,温和的叫作“养生主”,劲烈的叫作“齐物论”。他真是善于饮酒,又善于读《庄子》。《庄子》会使你陶醉,正因为那里边充满了和煦的、郁蒸的、焚灼的各种温度的情绪。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你若看不出《庄子》的文学,只因他的神理太高,你骤然体验不到。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是就下界的人们讲的,你若真是隶籍仙灵,何至有不胜寒的苦头?并且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叶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无论《庄子》的花叶已经够美茂的了;即令他没有发展到花叶,只他那简单的几颗仁子,给投在文学的园地上,便是莫大的贡献,无量的功德。

讲到文辞,本是庄子的余事,但也就够人赞叹不尽的,讲究辞令的风气,我们知道春秋时早已发育了;战国时纵横家以及孟轲荀卿韩非李斯等人的文章也够好了,但充其量只算得辞令的极致,一种纯熟的工具,工具的本身难得有独立的价值。庄子可不然,到他手里,辞令正式蜕化成文学了。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对于文学家庄子的认识,老早就有了定案。“天下”篇讨论其他诸子,只讲思想,谈到庄周,大半是评论文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