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斯派赛斯岛

就速度来说,从比雷埃夫斯到斯派赛斯乘水上飞船最快,花普通渡轮所需时间的大约一半即可到达目的地,的确节省时间。但是,票价也贵,是普通船的两倍。而更主要的是缺乏情调。声音吵得要死,上甲板来个日光浴都不可能,外观也够难看的。就像过去看过的电影《海底两万里》中的鹦鹉螺号[1],那种落后于时代的前卫造型,俨然性情乖戾的水生动物一般忽然伸脚在海面突飞猛进的光景,总给人一种不快之感,至少与旅人的心情相去甚远。

这令人忍无可忍的水上飞船好歹驶入斯派赛斯岛的港湾时,但见码头上所有建筑物外墙都给白色的幕布遮得严严实实,就连人家的阳台、宾馆的窗口和餐馆的门都垂着幕布。三角小旗齐刷刷排开。随着飞船渐渐靠岸,幕布上的希腊字母看清楚了,写的是ⅡΑ∑ΟΚ和ΝΔ之类,乍看颇像村庄里插着旗帜欢闹的秋季庙会,但究竟什么意思我们全然摸不着头脑。这以前在希腊转了很多城镇,却从未见过这等光景。

“嗳,那到底写的什么?”老婆问我。

“什么呢……呃,ⅡΑ∑ΟΚ、ΝΔ……后面好像是人名。”

“不是搞什么宣传?”

“不会,我想不是的。宣传无论如何都搞不到这个地步。”

两人抓耳挠腮思来想去,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最终大体得出结论:大概是某种地域性庆祝活动。但不管怎样,我们来到了斯派赛斯岛,往下至少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一个月。

岛的第一印象绝对不坏。海湾里有个不大而工整的港口,后面有个不大而工整的镇。镇后面有丘陵,有山。山上现出白色的教堂,覆盖着松树、丝柏和橄榄等浓淡不一的绿色,作为希腊岛是很少见的。大海染成湛蓝色,云絮白得彻底,天空蓝得透澈,甚至寥廓。一只海鸥缓慢而潇洒地划过天空,就像在欣赏飞行这一行为。水上飞船马达停止后,传来耳畔的惟有船头切水的飒飒声。依瓦伦蒂娜的说法,风景实在够beau——tiful的。

在斯派赛斯岛下船的人相当不少,扛着大型背囊的外国游客偶尔也可见到,但因为旺季差不多已经过去,数量不是很多。乘客大半是希腊人。这些希腊人粗线条说来可以分成两类:(1)从哪里来的希腊人,(2)从哪里回来的希腊人。

属于(1)的希腊人大体衣着得体,不是情侣就是一家老小,估计是来别墅度周末的。这类人手上全都拿着一本什么书。坐在我前面座位的太太领一条很乖的小狗,正在看译成希腊语的阿瑟·黑利的《大饭店》。旁边一个身穿超短裙的可爱女孩一边喝热咖啡(船上有服务生端送饮料)一边看大约是希腊版的《ELLE》之类时装杂志。这些人周围充溢着上中产阶级(upper-middle)城里人特有的安详氛围。身上是住几宿用的简单旅行包、太阳镜、金手镯、威尼顿毛衣和索尼随身听。

相比之下,属于(2)的人们感觉上都那么单纯爽快、生机勃勃。俨然“希腊左巴”[2]的老伯和气色好的老婆婆们满抱着想必是在比雷埃夫斯或雅典买的货物“扑通扑通”下到码头。他们是真正的平民,我把他们称“左巴系希腊人”。

另外也可见到穿肥肥大大的黑色僧袍(称之为“拉索”)、蓄着长须、神情甚是庄重的僧侣。不知这僧人到底买了什么回来,一手提一个纸壳箱,而且似乎很重。一个四十光景的中年妇女在舷梯口同前来迎接的小男孩(可能是她儿子)紧紧抱在一起接吻,以致其他乘客下不了船。船上的乘务员到底喊了一声:“太太,挡住人了,请让开那里!”船上一个左巴老伯以大得令人吃惊的声音朝码头上一个左巴老伯喊道:“喂——,科斯塔,你好吗?”

也有拉客的。蛮有知识分子味儿,表面上看不出来。一个感觉上像伍迪·艾伦的细高个中年男子,身穿鳄鱼牌运动衫,戴一副雅皮式黑边眼镜。但无论运动衫、眼镜还是他本人都有些神情劳顿。他一个接一个拉住仿佛旅行者的外国人,用英语或德语问今晚住处定了没有。港口广场一共排列着六台马车(瓦伦蒂娜所言不差,确有马车),车夫向人们打招呼:“哈啰,请!”广场四周咖啡馆栉比鳞次,人们一边喝咖啡看报纸一边打量下船乘客。

还有狗。椅腿下面两条褐毛狗“骨碌”倒在那里再也不动,活着还是死了全然看不出来。这也不限于斯派赛斯岛,乃是整个希腊日常性光景,我称之为“死狗现象”。总之希腊的狗在炎热的下午都这样像石头一般睡得死死的,端的纹丝不动,甚至气都不喘(看上去)。就连希腊人都好像极难分辨出这种“倒地狗”是死是活,几个希腊人围着倒地狗,皱着眉头认真讨论狗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光景我见过几次。我想用棍子捅一捅即可见分晓,但不知人们觉得狗被叫醒太可怜还是怕被狗咬,没有人那样做,只管定定地看着争论是死是活。狗自是闲着,人也够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