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新亚书院(续一)(第5/7页)

 

是年初秋,余胃病又发。初在成都华西坝患十二指肠溃疡,直至到无锡江南大学始渐愈。至是,又剧发。经常州中学旧同学费保彦子彬诊治。子彬乃武进孟河世医,曾义务为新亚校医,历年师生病,多经其诊治。余病稍愈,遂移住太子道研究所,经某西医调理,并日常在太子道九龙塘往返散步,但迁延经久不愈。新亚一女学生,其父亦西医,屡言欲来为余诊治,其家住香港筲箕湾。余告其女,余病已渐愈,路远幸勿来。一日,其父忽至,言非来为余进药,乃特有一言相告。因云,彼在日本学医时,识一日本老人,常相偕远足登山,壮健异常。老人言,汝乃一中国人,何来此学西医。我曾患内脏各部分病,经东京第一流三大医院诊治,皆无效。改服中药,乃有今日。女父又言,彼今乃于业余兼习中医,然尚无自信。所以特来欲相告者,十二指肠在身体内亦仍有用处,万勿听西医言割去。余深谢之。后其女赴英留学,其父则迁家南美洲,不通音讯,并其姓名亦忘之矣。

 

一九五四年暑,余又去台北,是年为余之六十岁。台北学人特有一宴集,在座之人分别献杯,余素不能饮,台大校长钱思亮代余饮酒酬答。又应经国先生邀在青潭青年救国团作连续讲演,每周一次,前后凡四讲,讲题为《中国思想通俗讲话》。是为余在台北作有系统讲演之第四次。美琦陪余在每次讲演之前一天下午,赴碧潭一小茶楼,面临潭水,撰写翌晨之讲稿。又是年秋,有章群何佑森两人赴香港研究所。顷章群任教香港大学,何佑森任教台湾大学,是为新亚研究所最早之第一批。美琦亦于是年暑毕业台北师范大学后,重又赴港。

 

 

一九五五年秋,余又应教育部之邀去台北。时日本已三度派人来台访问,教育部组团答访,部长张晓峰聘余为团长,凌鸿勋为副,一团共七人,有邓萃英黄君璧等,去日本凡一月。所至以东京奈良京都三地为主。时美国麦克阿瑟驻军始撤,日本初获自由。余等一行所接触日本政、军、商、学各界人士甚不少。言谈间,涉及美国统治往事,每露嗟愤之情。然社会风气已趋向美化,则有不可掩之势。

 

招待余等之主要人物,即先来访台之人。一前田多门,曾任战时内阁副首相,为主要战犯,与其首相广川在狱中同囚一室。其人与余交谈最密。一日盛会,邀余僻坐,谓日本并非一耶教国家,但近年来,每逢耶诞,贺卡遍飞,各家客厅书房悬挂张贴贺卡,以多为荣。如此风气,前途何堪设想。彼询余蒋总统在大陆提倡新生活运动之详情,谓拟组一私人集团,亦在日本作新生活运动之提倡。但此后则未闻其详。余第二次赴日,适前田拟赴欧洲,在医院检查身体,未能见面。此后即闻其逝世,每常念之。其第二人乃宇野哲人日本一老汉学家,与余一见如故。第三人乃一科学家,与余接谈最疏,今已忘其名。

 

其时日本朝野对华态度显分两派,一亲台湾,守旧偏右,尤以昔日侵华主要人物为主。一趋新偏左,则以后起人物为主,倾慕大陆。尤其是青年,都想去中国大陆留学。学界亦分两派,东京偏左,京都偏右,俨成对立。余等游京都附近一名胜桂离宫,一少女在门外收票,随身一册书,勤读不辍。取视,乃东京一名教授在电视播讲华语之课本。问其何勤读如此,答,为去中国大陆留学作准备。同行者告以余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可去留学,既方便,亦可得优待。此女夷然曰,乃香港耶?竟不续语。

 

余在京都大学作一公开学术讲演,气氛极融洽。东京大学亦同样有一讲演,一堂济济,然率中年以上人,不见有青年。盖主事者早有安排。一新亚女学生,适亦在东京。余开讲后,忽闯入,满座惶然。待见此女学生先来讲台前向余行礼,知系相识,乃始安然。某夕,在一学术界公开大宴会上,有人发言,谓台湾仅有吴稚晖一人而已。其言辞偏激有如此。

 

余等初至东京,各大报纸亦不作报导。离去前,郭沫若一行方将自大陆来,各大报大事登载宣传。余等在日本,亦卒未闻有一人曾对往日侵华战役吐露其忏悔惭作之辞者。此实彼邦自明治维新以来,承先启后,惊天动地一大转变。何以在彼邦人心中乃卒未见有一深刻影响之表现,亦大堪作一问题思考也。其实即此以可见彼邦受西化之影响已深,无怪余此后屡去日本,见其变化日亟,而此行所遘景象,则亦渺不复睹矣。

 

 

一九五四年秋季,新亚自得雅礼协款,即在嘉林边道租一新校舍,较桂林街旧校舍为大,学生分于嘉林边道及桂林街两处上课。雅礼派郎家恒牧师来作驻港代表。余告以雅礼派君来,君之任务,雅礼当已交代明白,余不过问。学校事,已先与雅礼约定,一切由学校自主。君来乃学校一客,学校已为君在嘉林边道布置一办公室,君可随时来。双方有事,可就便相商。家恒唯唯。但数月间,家恒袖来介绍信已三四封。余告家恒,学校聘人必经公议。外间或误会新亚与雅礼之关系,凡来向君有所请托,君宜告彼径向学校接头,俾少曲折。家恒亦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