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新亚书院(续一)(第3/7页)

 

 

余讲演方毕,忽又朱家骅骝先来邀为联合国中国同志会作一次讲演。依例该会按月一讲,自该月十五至下月十五为一期。时适在四月初,骝先云,三月份讲会尚未举行,恳余少留在十五日前作一讲。余允之。不日,骝先又来云,顷一法国某君过此,不克多留,拟将君讲期让之。四月十六日为四月份讲期之最先第一日,恳君即移是日讲演,幸君再稍留。余亦允之。不日,骝先又来告余,谓常借用之讲堂共有几处,不巧是日均不克借用,顷借淡江文理学院新落成之惊声堂,乃为该堂第一天使用日。届时当派车来接,余亦漫允。及期,余忽觉心神不安,骝先派车未到,余径自雇街车去,适该车夫不识地址,过门不停,驶尽一街,乃知有误,回头再觅,始得。上讲堂已误时,听者盈座,楼上座位亦满。有立法委员柴春霖,约友数人游士林花圃,诸友乘原车赴阳明山,春霖独云,需听讲演,一人雇车来惊声堂,坐楼上。余讲辞已毕,待听众发问,前座有人先离去,骝先见春霖在楼上,招手邀其下楼来前座。余方答问者语,忽屋顶水泥大块坠落。盖惊声堂建筑方竣,尚未经工程师验收,提前使用,乃出此变。时余与骝先骈肩立讲台上,余一手表放讲桌上两人间。泥块直击余头部,骝先无恙,即桌上手表亦无恙,余则倒身泥块下。一堂听众惊声尽散,忽有人忆余倒台上,乃返,从泥块中扶余起。一人见余头部血流不止,乃以手持笔记本掩之。出门漫拉一车,直送附近之中心诊所。余已不省人事。但尚闻一人言,我乃代表总统来慰问。又闻一人云,彼已死去。盖春霖坐前座,被泥块击中胸部。彼本有心脏病,送来医院即气绝。余与春霖不相识,始终未睹其一面,然春霖不啻为余而死,每念此事,不胜惋然。又闻人云,今当送君移手术室。余既一切不知,乃能闻此三语,亦心理学上一稀遘之经验也。

 

过一宵,晨醒,漫问余在何处。旁一女护士云,在医院中。余忽忆及有一讲演,未去出席,奈何。女护士告余,讲演已毕,乃来此。余竟全不记忆。稍后,乃渐忆起,直至屋顶泥块下坠前,余方作何语,亦记及。此下则全由别人相告,即头部痛楚亦不自知。若果从此死去,则生不知何由来,死不知何由去,真亦人生一大糊涂,亦人生一大爽快矣。是日为一九五二年之四月十六日,余五十八岁,诚为余此后生命中最值纪念之一日。

 

余在病中得新亚同人来信,知香港政府新定法令,凡属私立学校,其为不牟利者,须据实呈报,由港政府详查核定。余遂函嘱由新亚董事长赵冰代劳一切。结果得港政府认许新亚乃为香港当时唯一独有之一所私立不牟利学校。此亦新亚一难得之荣誉也。

 

余之赴惊声堂讲演,先有前在成都华西大学一女学生郭志琴在门口守候,陪余进入讲堂。及余被泥块击倒,志琴外尚有前在苏州中学旧学生杨恺龄,及其夫人邹馨埭等数人护送余至中心诊所。馨埭挤上车坐未稳,不意车忽驶动,掉下车,受轻伤。此后病中问候者不绝于户,惟彼等诸人则晨夕来侍病。及余能出院赴台中养病,由志琴一人陪余同车往。旧日师生一段因缘,不谓至是仍有如此深厚之影响之存在,是亦人生大值欣慰之事也。

 

余伤未深入脑部,余清醒后,医生即来告余,此下三日无变化,静养即可速愈。又田沛霖亦在前座受伤,与余同进医院。医生言,君病断无危险,但不能早痊。及余出院,沛霖则尚留院中。

 

余在台中住存德巷,台北广播公司一空宅中。《历代政治得失》之讲辞,即在此改定。又常向台中省立师范图书馆借书,所阅尽南宋以下文学小品。他年余著《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一篇,自谓稍有发明,则皆植因于此。

 

余在存德巷养病时,适新亚学生胡美琦服务台中师范学校图书馆,日来相陪。前后约共四月,余始转台北、返香港。而余之头部常觉有病,阅一年后始痊愈。

 

 

翌年,一九五三年初夏,美国耶鲁大学历史系主任卢定教授来香港,约余在其旅邸中相见,苏明璇陪往。明璇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其妻系师大同学,曾亲受余课。又明璇曾在台湾农复会任事,北大校长蒋梦麟为主委。及是来香港美国亚洲协会任职,故与余一见即稔,常有往来。据一九八○年卢定来香港参加新亚三十周年纪念之讲词,知其当年来港前,先得耶鲁大学史学系同事瓦克尔教授之推荐,故卢定来港后,余为其相约见面之第一人。瓦克尔曾在一九五二年先来香港,后又来港任亚洲协会事,与余亦甚相稔。是晨,卢定告余,彼受雅礼协会董事会之托,来访香港、台北、菲律宾三处,以学校与医药两项为选择对象,归作报告,拟有所补助,俾以继续雅礼协会曾在中国大陆长沙所办医院及学校两事未竟之业。彼谓,君为我此行首先第一约见之人,如有陈述,请尽直言。余答,蒙约见,初无准备。君既负有使命,倘有垂询,当一一详告。卢定闻余语,面露喜色,随于衣袋中掏出两纸,写有二三十条,盖事先早书就者。遂言,如我所问直率琐碎,幸勿见怪。余答,尽问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