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思索(第4/4页)

她明白自己向往形上世界之自由,赞叹人类精神文明之伟大,可以对佛小坐、可以向上帝默祷,但无意成为任何宗教里守戒律的虔诚信徒。泰戈尔《吉檀迦利》,向众神献诗,其中一首: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无论对神或对人,这段话是她的心声。她是慕道的浪子,灵界的旅人。她要自由。

如果他对主的信仰之爱远远深过于对她的爱情之爱,若基于一时情迷而勉强相合,最终仍会因失望而跌入痛苦深渊;如果她对心灵自由之向往远深于对他的爱情之爱,若因眷恋情爱而勉强相合,亦最终会因绝望而陷入怨憎,视他为阻碍自己成就梦想的寇雠。如果这道阻碍不是轻易可以移除的路上落石,而是道路是根柢是彼此的终极生命,那么,即使他俩能诗文唱和永不疲倦,能同游艺术共赏文学,能言谈有味终宵不寐,能体察各有志业而彼此支持,这爱情仍是走不下去的。因为,娶一个不信主的女子,对他而言是背叛了主,为了婚嫁去受洗成为教徒,对她而言是背叛了自己。爱情可能在横逆中茁壮,但从未听闻可以在背叛中更加甘甜。

她终于明白,他与她都不是将“爱情”当作人生最高指导原则的人;在“信仰”面前,他们同样具有无法妥协的特质。这种特质,极容易启动痛苦。

他的理智胜于她,提前阻止两人走向痛苦深渊,不得不用力将她推开。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他要在圣堂里赞叹的那个女子,不会是她。

应该是“她”。此时,她已能管束感受,把群正式搬到理智台面上:这么一个载欣载奔修炼自己与之同信同行、具备能力也愿意帮他扛起现实重担、对他有敬有爱的信女人,才是他应该把握的佳偶。

进而言之,爱情是空谷里悠扬的百灵鸟,婚姻是耕地与放牧的事业。她自知自己的一管快笔,耕不了地也无法驯服任何一头牛羊。

她的观念里,爱情是两人世界,婚姻是家族结合。她不可能允许自己在婚姻中成为自私的个我存在,然而她对自己是否有能力肩负重担,毫无信心。

训练一个只适合爱情的人去肩起婚姻重担,跟教导一个婚姻能手培养爱情,哪一个较难?

分开是对的。首先提出的人比较勇敢,应该感谢才对。

数日匆匆已过,下山后,她写下:

今晚,从春雨中归来的路上,分外平静。无酒却微有醉意的感觉,掺着雨水,没有泪。我甚至想唱歌,想祝福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祝福爱我及我爱的人。不是为了春花烂漫,是为了在这偶然聚合之一瞬的人间世,我们还活着。我还活着。

该放生了,放你去筑你的庄园,编织你的幸福。我自去漫游,练习遗忘。

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熟,但船只却有可能在一夜间更改航行方向。山中冥思壮大了心灵,对她这一生起了影响:她愿意锻炼理智力量以约束过度澎湃的感情,因此能控管伤害;愿意从对方角度设想,因此能卸下被抛弃的怨怼感;愿意修复,因此并未丧失善良与希望。

爱情若一帆风顺,得到伴侣;若破灭,得到远走高飞的羽翼。

“分手,应该泱泱大度如君子,雍容高贵如淑女。”她写着,“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