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人在天涯

凤凰树开出火焰,骊歌季节。

毕业典礼那天,天气已接近仲夏,阳光普照固然有利于大型典礼,却不利于穿戴黑色大礼服、乍看像乌鸦一般的毕业生。

她原不想参加,心里遗憾母亲不能看到她完成大学学业,料想看到别人与父母相拥合影会涌生酸楚,不如不参加。怎料父亲与阿姨倒是很来劲,要带两个小弟弟给二姐姐献花。她只好来,穿上乌鸦装,轮流抱两个皮蛋一样不听指挥的弟弟照相;明明是不快乐的乌鸦,可是必须打起精神陪他们老的小的普天同庆,乌鸦扮喜鹊,扮得四不像。

这种场合,除了检验家庭关系,也验收人际成果。有人捧着好几把豪华大花束照相,状似大明星;有的只有直属学弟学妹基于规定送来的一束小花。她是后者,更惨的是,她的学妹不知是比她更鄙视这种应酬场合还是睡过头了,或是人海茫茫找不到她,居然连一束小花都没送来。多亏阿姨在校门口买了三束应个景,否则她真是一只寒酸透了的乌鸦。

真的是三束,弟弟们各一束,有一幕,她在父亲的要求下,做出穿旗袍蹲着的高难度动作,左拥右抱两颗皮蛋弟弟,三人三束花,让得意的父亲取景照相——这张照片用来证明一个男人长达二十多年的生育期。父亲笑得很开心,她因这“不孝的想法”也在脑中自己拍拍手,很幼稚地开心了一下。

一大群红男绿女与黑乌鸦散布在醉月湖畔拍照,叫喊声鼎沸。她听从同学指挥到处照相,笑到脸快僵、耐性也快用光了。忽然眼睛一尖,看到不远处,群与几个转系出去的同学回来合影,赶紧转身往别处去,避着。

她摘下帽子,倚着栏杆,躲在柳荫深处擦汗扇风。心想:欢乐人生实在很耗体力,真佩服有些人能像花蝴蝶傻蜜蜂在人群中嗡嗡嗡。待会儿还要陪天真老爸活泼阿姨可爱弟弟去银翼餐厅吃饭、信义路国际学舍对面的小美冰淇淋吃冰,咳,真受不了天真活泼又可爱,到底是我毕业还是他们毕业?此时若能脱下可笑旗袍、可恨高跟鞋,把脚泡入清溪水,给我送来凉风一阵、冰镇蜂蜜柠檬茶一杯、玉枕一只,做我的“枕中记”大梦,死而无憾矣。

凉风没送来,倒是送来一个人。

有人站在她面前,竟是他。

大太阳底下相见,很不真实;猜疑着,是脑海里的影像没收好,飘出来吓自己的吗?定睛再看,这身影崭新,不是脑海里那些旧的,这么说,是本人了。

他笑着:“恭喜。”

说的话也不真实,喜从何来?继之一想,说的是毕业吗?可能不是,应该指考上研究所。

“谢谢。”

接着呢?没话了,太糟糕,我好像变傻了。她想。

“恭喜。”她没头没脑挤出这一句。

他睁大眼睛问:“恭喜我什么?”

“不知道,等你告诉我,你看起来像有喜的人。咳,不是啦,有喜事的人。”

两人都笑出来。

有这样问话的吗?连舌头也不灵光。糟糕,之前设想过,若在路上偶遇,要面无表情,冷冷地装作不认识,怎么现在笑出来呢?而且还笑得这么大声!

他告诉她,因身体因素提早退伍,秋天前会出国。她没问是什么病,他也没提;她不问去哪个学校,他也不提。

“果然是喜事,新的开始,祝福你。”

“谢谢。”

不远处,父亲喊她过去照相。她指了指,说:“哎呀好累,我得去尽孝道了。”

他伸出手与她握,紧紧握住。她明白这一握里藏有千言万语,有留恋、有迷惘,可她不解读,严禁自己响应那力量,握手只是握住了手,千万千万,不能再让他握住了心。

互道再见。

“你欠我一次正正式式道再见,今天还来了。”她心里对他说,“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我们都要往前走,不要回头。”

可是情绪浮出来了,心思自转:一定是来陪“她”,不是专程来见我。

眼睛快酸出泪,偏偏多疑的父亲问她:“刚刚跟你拉手的是谁?”

“握手。学长。”

“做什么的?”

“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为什么跟你拉手?”

“握手。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本省人?”

“本省人怎样?外省人怎样?又不当你女婿。”小声嘀咕。

“看起来蛮单薄的。”

“你自己胖得要命,就说人家单薄。”小小声嘀咕。

到现在还护着他。她想:还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梦幻泡影,要是真的往下走,光父亲这关,不知要闹出什么情节来?“就是要无药可救地护着他!”她不知在气恼什么,脑海里颠三倒四乱了套,完全是晒傻的样子。

“漫长的一天。”她写着,“感情像孤藤,心境像老树,外表是昏鸦。从此后,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