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所有时间永远存在

现在时间及过去时间,

两者或许都在未来时间,

而未来时间包含于过去时间。

如果所有时间永远存在,

所有时间即无可赎回。

他的回信来得太快,出乎她的意料。第一行写着:“这也是期末考前最后一封信(一笑)。”

接着引艾略特诗《焚毁的诺顿》首段,思辨时间与记忆的奥义。

他说原本无暇写信,还有两份报告待写,期末是算总账的时候,所有的功课债、人情债催逼而来。然读她信中提及蔷薇、玫瑰、杜牧、李商隐,饶富趣味,发觉她那日修剪花树情节,颇像他童年时与邻居玩捉迷藏所见。

他曾跑入邻家谷仓躲藏,意外在放置农具角落发现一本——严格说应是一大块书,纸张吸附湿气灰尘草屑之后,纸页沾黏、装订脱落,发胀成一块黑糖糕样,但从尚可辨读的字迹看来,它的真面目应是一本剧力万钧的小说。他说自己掩鼻“掰开”书页,勉强读到一行:“‘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其余纸页又糊了,接着能辨读的到了孔明借箭,中间发生什么事无从知道。

他说他进入一个忙碌且破碎的战争世界,掩在鸡屎味之下的那个时空光芒万丈,吸引着他,从断简残篇之中,他靠想象力串连刀光剑影的情节,设想英雄们逐鹿沙场,杀敌如刈草,永远不死。他自小从布袋戏与庙口节庆时演出的歌仔戏已略知三国演义故事,但不知“云”就是赵子龙,以致误读为“云喜”,以为是阿斗的奶妈。那个午后,他趴在地上专神“考据”剧情,完全不理会稻埕上友伴呼叫“游戏已结束不必再躲”的催促声,直到一个不死心的男孩找到他,他还不死心地想继续看懂那坨“三国演义黑糖糕”。被硬生生拉回,感到失落,甚至有点生气。他说。笔端一转——显然沉浸在记忆之河,那水量顿时丰沛起来。他说有一次一个邻居女童玩了捉迷藏,隔日神魂不安竟生病了,大人盘问,她说躲在隔壁床底下——那时四户人家共拥大稻埕,白日大门敞开,邻人皆可自由进出——看到有个没见过的小孩也躲在那里,她还对他说:“嘘,不要出声。”大人据此判断是已逝婴灵尚在厝内流连,遂延请道士诵经作法,自此无人敢再躲入床下,渐渐也不玩了。

“我们都曾迷途,误入另一个时空,在某一次迷藏游戏里。也许,迷途过千千万万次的人才是真正的返乡者。”他说。

接着,他转笔盛赞她毕竟是个才女,即使迷途也迷得那么诗情画意,不像他们男生,不是武侠就是水浒、三国、隋唐演义,但为了证明他不全然是个粗人,附上一卷录音带,T.S.艾略特诵诗录音。

他的字迹稍显凌乱,显然思绪起伏,写得极快:

找到这卷带子,艾略特朗诵自己的诗。你提到深渊玫瑰,我立即联想他有一句诗“然而玫瑰花园里的片刻只能在时间里”,赶忙找出来。这是同寝室一位诗社学长毕业时留给我的,他大概觉得我不俗气还摸得到诗的边。没想到无配乐只有朗诵的声音这么干净,很多个早晨,诗人的声音陪我晨读,让我不安的心情安定下来。读你的信,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卷带子应该属于你。随信附上艾略特诗集,也是那位学长留给我的,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把这两样东西带回家(那是另一个伤心故事,有机会再告诉你),总之,现在都交给你了。

我很高兴,想到他写的“现在时间及过去时间,两者或许都在未来时间”,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不,感应。说不上来,好像一切跟我们无关,又好像有关。聪明如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该停笔,再写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牛皮信封上没有邮票邮戳,那么是他亲自跑一趟,投入她家信箱的。

天啊!他曾经这么靠近她的居所,靠近她为他描述的庭花院树。

在这封信之后数月,一则题为《无目的秋天叙述》的札记里,她去头掐尾地述及这一卷诵诗,笔调抑郁。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理性,像整块乌云覆盖收割后的黄昏麦田。黄昏,渐次开展的黄昏,"Let us go then,you and I,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他诵着自己二十二岁时的名作,《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声调疏朗有力,不带感情,听不出起伏的一种起伏,没有激情或浪漫,但有压抑与纪律,有时语尾夹一丝颤音,像意志坚定的理智替发狂的情感踩刹车会发出的声音。

深秋早晨,微雨,阴沉的天,我一人,听他朗诵。他已辞世十多年,何时留下声音?从音色略带苍凉判断应非年轻,或许是中年时录的,则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