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可能

仿佛有一条小径从蔷薇花丛边岔出,引领她走入异美的时空。犹如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渔人,忽逢桃花林,被落英缤纷带入另一个世界。

那只不过是寻常一日,盛放的蔷薇无风而飘落,粉色花瓣落在黑土上别具视觉美感,她不禁蹲下来,轻轻拾起花瓣。想起他唱过的那首追求与拒绝的歌《野玫瑰》,又思及李商隐诗:“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这是母亲曾念给她的,这丛蔷薇正对着客厅纱窗,可能是母亲刻意安排的。

这偌大的庭院荒芜了一阵。纳兰性德词:“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群花似乎有知,感应到钟爱她们的知己已离去,失欢而委顿,甚至枯败了。

大约就是取出那封鼓胀的信之后几日,她原是好奇若有人从墙外窥看,能否看进院内,再隔着玻璃窗看进客厅,进而看到有时如鬼影在屋内晃荡的她?因而怀着密谍才有的心思在花丛之间勘察,没察多久,陷在横生的枝桠间如一朵流云被逮捕了,才察觉这群花树蓬首垢面的样子堪怜。人如花,花似人,“落花犹似坠楼人”。她取来花剪、铲子,认真当下就为她们修剪,一面劳作一面攀着刚才浮现脑海的一句诗,忆起杜牧缅怀西晋石崇之爱妾绿珠为石崇殉情而写的《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却怎么也想不起第三句。她曾在院子里朗诵过诗词,也包括这首,此时持剪修理枯枝残叶,手没停,意念却是流浪的,眼睛对着盛开蔷薇,仿佛问:“下一句呢?你们应该知道的……”单单为了这一句,意念起了暴动,非得现在知道不可,冲回屋内找《樊川文集》,找到了:“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哎呀真是的!早该想到第三句拉高视野、转合天象才能给下一句“坠楼人”意象埋设伏笔;啼鸟之声与落花之“坠”所暗示的砰声同时响起,才具有戏剧效果,坠楼人才能呼应繁华事散之叹。而诗中光说流水无情还不够,还要提春暖花开与日暮东风,说的是日月运行、四季嬗递,何曾为一人一事一桩情而稍稍停顿,是真无情。然而写无情写到这地步反而要峰回路转了,园子里轻啼的鸟儿,啼声中夹着几丝怨,仿佛仍恋慕昔年繁华,日暮时分吹来一阵东风,吹落了花,花朵飞落的样子就像当年殉情跳楼的绿珠。那啼鸟与落花,是无情中的有情了。实言之,触景而生情的是相隔五百多年唐朝的杜牧,此园之花草啼鸟已非当年景致,甚至早已无园可寻,然诗人之心本无边界,出入于碧落与黄泉之间,故能因花鸟之提示而探幽访旧,将五百多年前绿珠坠楼之事与眼前风吹花落景象联结而重现“金谷园”这座豪奢庭院,因其诗,绿珠这位美人自香尘中重生,每一次花落,都为她再说一遍繁华化为荒芜的故事。

有情的终究是人。

她满意了。回神继续劳作,却疑惑花剪放哪里去?又跑回屋内,在书桌上找到。几趟来回,单纯一件修剪花枝之事变得散漫起来,旁生许多枝节;不相干的几方人马都来了,一会儿是绿珠,一会儿是“多情却似总无情”的杜牧。她明的在剪枝,暗的在赏诗,可是不管修剪或赏析,隐然出现一个预设的倾诉对象,日后要将这无头苍蝇似的混乱与关于诗中无情有情的发想,一句不剩全都告诉他——是的,不是别人,是他。顺道问他:“你是否也曾这样,像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地走路,有时好像脚跟还离了地?”

院子焕然一新,连墙边的梧桐树也显得精神许多。末了,她将拾得的粉色蔷薇夹入《樊川文集》,就夹在《金谷园》那页。

必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接近了,改变这一切,使她看事物的眼睛变得凄美迷离,说不定也使事物——譬如庭花院树——看她的方式变得兴味盎然。

她有了今生第一双恋人的眼睛,在这寻常的一日。

有些细微的改变是她自己不察,却无意间被旁人发现的。有一日课后,她撑伞走在雨中,不算小的雨,打在伞面如击鼓。当雨大到这种地步,伞沿垂落密密的雨水,像绕了一圈水帘子,让人仿佛躲在隐密的洞穴般有一种独享的愉悦。她哼着歌,转动伞把,那水帘也像珠帘般左右甩动,更添了童趣。她这样陶醉,甚至故意去踩水洼,几乎要笑出声来。直到有人喊她,回头,正是那位掉落王子面的女同学,跟在她后面有一段路了。

“什么事那么高兴?”

“没有,在想刚刚上的李商隐诗……”

说谎不打草稿,这位在诗歌艺术上创造出“沉博绝丽”奇景,一生沉郁如断梗飘蓬,诗境却如万丈深渊里藏着秘密玫瑰花园的诗人,读其诗怎可能笑逐颜开?勉强说,只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引人欣悦,但诗末归结分离,自叹此身“类断蓬”,亦是无欢可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