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边界(第4/5页)

很多年前在加勒比海,我和几个朋友乘船从安圭拉岛到宽边帽岛,是海中央的一块大岩石岛。这个岩石岛上除了鸟粪和灯塔以外什么也没有,每隔两周会有一条船带着供给和灯塔的新值班员——也许正确的词应该是“全体船员”或“小组”——驶到这里。我们到宽边帽岛之后,走了半里路就走到岛的另一头,那里有一个小水湾。海水通过一条十英尺左右的窄缝进入到这个小水湾。然后拓展为一个圆圈,能称得上是池塘了。你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像市政湖高处跳水板那么高——跳进深水里。游过岩石里的小缝,你就会进入到一片深蓝。水域有鲨鱼出没,虽然我担心鲨鱼,但我很开心能从岩石跳进池塘。一开始,我们小心翼翼,一寸寸向边缘试探着。后来我们开始大力起跳,双人跳,手拉着手,我们的腿和手在空中摇摆,像马术表演中的牛仔一样兴奋地大叫。我喜欢从岩石上跳下去,我也喜欢潜水,一边看着人们猛地扎进蓝色水面,激起一片白色水花。我在岩石中的那条窄缝游进游出了好几次,游向那深邃的世界。四面望去,唯见蓝色的海水。海水美极了,但是你感觉到它深不见底,让你不由得害怕。我们在海里,海里有鲨鱼。我一想到有鲨鱼,就向深处接着游去,因为它如此美,我又游了出来。我又向深处游去,看着其他人都从岩石上跳了下来,我重新爬上去,独自一人跳了下来。

在考安西瀑布跳水比在宽边帽岛需要更大的胆量,因为它的下面有一块突出的六英尺长的岩石,要跳得尽量远才能绕开它。危险是真实存在的,但很微小,危险是很微小的,但真实存在。假如你撞上了那块岩石,麻烦就大了。但是绕过那块岩石,跳进池塘的深水里是相对容易的,池水漫过了无边的边界,形成了瀑布,落入下面一层的池塘,而我们才从那个池塘里爬上来。光头的澳大利亚人和格里高都跳了,但我没有。格里高甚至做了一个更大胆的跳跃,从池边一棵摇摇欲坠的泰山树上跳下,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我根本没有跳:我浑身酸痛地向池塘深处滑动。他们比我年轻,格里高和那个光头澳大利亚人,比我年轻二十岁,是我的一半岁数,也差不多是我在宽边帽岛跳进蓝色水面的那个年纪,那个下午。二十年后,我感觉到自己不是本身的年纪,我感觉到两倍的衰老,我感觉像一个老人。你要想感觉像个男人,某种阳刚气是非常重要的。你要能表演特技。你要能在你的女人面前卖弄,做一些危险的她不让你做的事。我爱跳水,我爱卖弄,但我不能跳,打乒乓时我拉伤了后背的一块肌肉,我更爱打乒乓。我渴望跳水,但我不能跳,我和圈圈沿着黏滑的岩石挪动,我们坐在冰冷的池塘里,被一片风景包住,它让人相信即使在这样的时代,世界仍可能是一块蛮荒之地,广大,无法绘制,充满奇迹:一个伊甸园,它的广袤确保了不会有人被逐出伊甸园。

从这个无边的边界上,我们能看见下面池中的人们,躺在岩石上的,游泳的,很多人并没有发现上面有人。有一个人发现了,他就是那个扎雷鬼辫的以色列人,我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正吃力地爬进下面的那个山洞。他从我们左边的几块岩石里又冒了出来,用他的凉鞋带把他自己吊到上一层。仿佛上面有一个神。只是我们知道有人爬到了上一层,十之八九正在从另一个更高的无边的边界看着我们。关于奥林匹斯山的神,你会忍不住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神。尽管他们全知全能,但他们肯定也会感觉到在奥林匹斯山之上还高耸着一层超高地带,他们的来来往往被诙谐地施虐式地冷眼旁观;他们也不过是玩物,是宇宙的网球,被拍来挡去。而且,神们也输了乒乓球比赛,他们在关键的比分上激动地哽咽,后背疼痛难耐,还被成千上万种病痛折磨——拉伤的肌肉,扭伤的脚踝,感冒——都是人所难免的。

瀑布引发的关于存在之链的思考,另一种角度也说得通。尼采说世上可能并没有神;假如有神的话,尼采怎么能忍受自己不是那个神。然而在无边的边界,我想,你可以是一个神,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同;你甚至都不知道你是神。

几个月后我们到山妍露台度假村时,我的后背完全好了。我恢复了阳刚之气,不再感觉自己是体弱多病的老年人,或是后背受伤的老年神。我和格里高发明了一个游戏。我们站在池塘边,来回扔一个网球,我们站在有水漫过的池边,要轮流接住球。这是一种新游戏,让竞争变成了某种合作。最重要的是,不要丢球,不要脱手,不要打空。假如你扔过去而对方没有接住的话,你们都输了。你们要么都赢要么都输。这意味着扔球的人要非常准确。假如扔球人扔的球太容易接住,接球者又会感到无趣。接球者想接住了不起的球。我们把球扔来扔去,难度越来越大,有时候直接扔到他的脸上或者到了他能接住的极限。你接球的时候要确保不要向后倒去,尤其是当你在无边的边界时。我们悄无声息地做这个游戏,别的度假者或是游泳者就不会抱怨。事实上,我觉得他们很喜欢看我们。他们的头像温布尔登网球赛的观众一样左右转动。我们成了风景的一部分。当然,圈圈在看我们。她的男人不是一个后背受伤的老人,他是一个喜欢卖弄的男子汉,他的后背上有一块不吉利的扭伤的肌肉,但他镇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