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第4/5页)

张爱玲有篇小说叫《华丽缘》,整体的基调让我想起很亮很亮的蓝,底子里仍有一股闷闷的、暗蓝的潜流。许多文艺女人是把蓝当成骨子里的至爱的。蓝是一种蚀骨的秘密。我因此称之为“生命蓝”。对色彩有着格外独到领受力的张爱玲,写桃绿柳红,写嫣黄姹紫,但她生命中的色调仍是蓝——我是指她小说给人的感觉,她的小说似乎流动着一种音乐,似乎有色阶的变化,都是蓝色,有的是灰蓝,有的是赭蓝,有的是天鹅绒蓝,而有的是宝蓝,更华贵些,绮彩些,是皇家蓝。另外有油蓝、宝蓝、紫蓝、晕蓝、闷蓝、灰蓝、蓝灰、蓝绿……从对色彩的独特悟性来看,张爱玲该是凡高天堂里的邻居。如果我死了,我也希望能成为她的邻居。

七、酡色&鸵色

整理旧书旧刊旧信札,一九九三年时自己装订的一本线装书里,触目皆是“酡酡书于X月X日”,很刻苦很细致很经心的一个女孩,婉致的小隶书抄的是婉致的小宋词,抄在竖排的印花笺上,像最古典雅致的信物。搁在今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东东们看来纯粹是一场婉约、抒情的“爱情秀”。

但当时不秀。一九九三年,那还是爱一个人便能掏心掏肺去爱的一个时代。搁在今天,我怕也再不能那样。

那个酡酡是十几岁的我。“酡”是文言文,文白一对照就没味了,它的译文或说通俗版叫“红苹果”。你想,长着“红苹果”脸蛋的女孩能有多大。

我恋爱时,脸上的红苹果还未褪去,完全一个尚未发育的涩果子,连少女都谈不上。他叫我酡酡。我自称酡酡。都是书面用语——买本新书、留个字条、抄写个诗呵词呵的,便用得上,酡酡购于X月X日、酡酡留字、酡酡抄于风清云淡时……当面才不这么正儿八百地叫,太文诌诌,不家常。

酡,是我喜欢的颜色,是所有不同层次的红里,最蕴含个人情感色彩的一个词。粉红的脸蛋、桃红的脸蛋都俗艳,酡红了脸颊,一个酡字便蕴含了当此时的“羞”、“涩”和“含情脉脉”;“欲语还羞”“和羞走,却把青梅嗅”,这两个女孩肯定都是微酡了小脸的。粉红桃红说着一个状态,而酡红,彼时、彼地,一种“在场感”使你身临其境,当时的气息似乎都闻得到,是霞光尽染的气息。我想,“酡”该是专指女孩子面部的光泽,那点青春红,酡从“酉”旁,那么又似乎与酒有关。宋代的小令里,多是南国秀雅、清婉的韵致,酒也是淡酒、糯米酒、黄酒之类养颜的酒,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定也是微酡了脸色;“绿蚁醅新酒,能饮一杯无”,这么好的短信写给谁?竹窗外是晚来天欲雪,竹窗内是红泥小火炉,借着火光饮一杯,也定是微酡了脸色,酡,真是极感性的一种红。如果红也分年龄,酡是十六岁,诗人的红……而粉红桃红似乎总太娇艳了一些,那都是触目皆芳菲的,满园春色关不住的,用一词牌形容便是“满庭芳”,酡则是“如梦令”,便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粉、桃,都是春光中的莺莺燕燕,媚极,艳极。不过桃红——小桃红,不可言说之味就出来了。聂华苓著名的小说《青山外,水长流》写当时的陪都重庆,一个美国大兵与中国少女之间的恋情,中国女孩经典的阴丹士蓝改良旗袍,系着一条夺目的围巾,男人叫她“小桃红”……看来美国大兵也并非不学无术的,定也诘屈聱牙地读过《诗经》的吧?桃之夭夭,烁烁其华,叶之蓁蓁,宜室宜家……有着酡酡与小桃红品味的人,总是天经地义地“宜室宜家”,让人安妥。

让人安妥的还有一种鸵色。说白了就是骆驼的颜色。让人放心的暖色,中性色。驼色好像永远的不彰不显但又不过时,我不大明白它为什么永远处于不败之地。驼色大衣,驼色围巾,驼色翻毛皮鞋……似乎在小说中成了唯美的道具。我一直不知道像我这种天秤座的人,最适宜的颜色或曰幸运色竟就是象牙白和驼色。是的,我的确喜欢驼色。其实驼色衬着中国人的黄脸合适吗?似乎没人替小说中人考虑过。驼色有些暗暗的红,向暗酱色延伸的一个程度。驼色给人一种温暖感是因为它让人想起骆驼毛、驼绒。但正因为是中性的色彩反不好搭配,太亮的配它更显其暗,不亮的衬它是双方愈下,加上配中国人的黄皮肤,总更是不健康的生病的感觉。不能想象一个穿驼色大衣的女孩子,她刹时酡红了小脸,那“酡”还是酡吗?——恍惚之下,是颊上生了冻疮吧。

八、(色之母)灰色&靓色

灰就好像从不是招人待见的主,后娘养的,自己又不争气,拖着长鼻涕,癔症,迷糊,不长进,灰头土脸,——谁家的灰孙子。灰不溜丢。心灰意懒。灰沉沉。灰溜溜。灰蒙蒙。灰暗。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