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社会及宿命(第5/5页)

如果我们要通过眼睛看见平庸,我们依然会看见涌浪般的羊群。羊辨识路向的能力底下,或者说是驯化了的羊群辨识力极大地退化,它们大体是盲目的,尤其是狂风来袭之时。它们瞬间作出的反应就是顺风而行。风徐则徐,风疾则疾,风骤狂则骤狂而奔。前方是什么,它们是不设想的;乡关何处,它们是不记认的;如何返回,它们是不负责的。它们忘情的,或者是被裹挟的,被胁迫的,在狂风中迷狂而奔,群的庞大有一种波澜壮阔的势态,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激情。狂风必能在它们身上创造奇迹,它们看见了平日里看不见的自身的强大,它们发现了远远超出自我估计的体能,如注入了神力,狂奔数百里而不竭,直至风息处,已不知何处,兀见举群亡失。

比群羊更高一级的平庸是机器,国家机器或集团机器。机器越是巨大,部件越是繁复,越利于平庸栖身。机器运转起来大地震撼,可以高效地造福于人,也可以高效地杀人。然而所有的零部件都不是自主的,都仿佛身不由己,他们只是服从命令,哪怕是用尖刀刺向亲生儿子的命令。他们受到周围部件的推动,同时也推动周围的部件。永远行动着,却永远没有行为能力。每一个都在适应秩序,每一个都强化着机器的效能。而当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只能看到拆散开来的一个一个无生命的齿轮,一颗一颗无价值的螺丝钉,一地没有责任能力的零碎,一堆以古典的善恶观不能辨认的平庸的面孔。

阿伦特提出恶的平庸,这是亚伯拉罕的问题,艾希曼的问题,更是大众的问题。她不是为恶魔开脱,而是对平庸的指控,为“谁也不是”这种恶行悲愤。她用一支手电筒,射向顺风而狂奔的群羊,射向散落一地的齿轮与螺丝钉,在这些永远不会被押上审判席的物什身上,照出恶的阴影。

8

设想一只公羊反抗了。之所以设想一只公羊,是因为假使为故事换一个主角,可能会令强壮的公羊感到羞辱。

在迈进屠场的最后一瞬,它突然停步,发出一声惊恐的啼鸣,用蹄子死死抵住浸血的门槛,并且使用了它的角。这对角有柔和的盘卷曲线,多少年来制造着聚角而息的吉祥诗意,诗经中谓之“尔羊来思,其角濈濈”。这对角多少年来已忘却了豺狼,只在同类相争中还撞出过些许声响。现在它猛然记起造物予以它的原初意义,它以依稀记起的方式,撞向伸手拉它的屠夫,也即它熟悉的主人。

它拼命地跑。它突然发现主人的怒喝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密实的栅栏是可以突破的,而它的腿,虽然发生了极大的退化,其力量还是可以在奔逃中恢复的。

前面是主人的草场,四面八方都是主人的草场,主人的领地极其辽阔,它从未想象过辽阔之外的世界,然而它拼命地跑。

羊群一阵骚动。如果它恰巧是只头羊,引起的将是更大的骚动。群羊被这突发事件惊呆了。群羊突然被推到一场审判面前,一场抉择面前,背过脸去是不可能的。行动还是旁观?啼鸣还是沉默?相信走向屠场的秩序,还是相信求生的自我选择?群羊被迫面对内心的骚动。

这时主人举起了枪。主人有枪。羊群熟悉这枪。它们从来知道,主人这枪是用于打狼的,是保护它们的,枪在群羊眼中撩起的是脉脉温情。但现在,主人举起了枪。主人必定举起他的枪。

于是,那只公羊被射杀了。

骚动平息下来,群羊平静下来。群羊平静地看着那只叛乱的公羊被射杀了。在群羊的眼里,它是注定被射杀的,它们庆幸那不是自己,庆幸自己此时此刻还活着,活在熟悉的人——羊社会之中。而浸血的门槛后面可能发生的事情,毕竟是后面的也可能不发生的事情。

是的,你们的处境非常不幸。或许仅仅是为了延缓更大的不幸,或许仅仅是害怕,你们选择了顺从,选择了与刽子手合作。阿伦特却毫不留情地指出:“在政治中,服从就等于支持。”你们是受害者,也是合作者,你们用冷眼旁观支持了屠夫的暴行。

那只公羊被射杀了,反抗还是服从,结果都是一样的,它终究逃不脱被杀的宿命。但这只公羊也许比较天真,它不很懂得那世故的宿命。倒下去的那一瞬,它竟然看见:又一只公羊跃出羊群,又一只,又一只……栅栏一排一排倒塌,天地一环一环扩展,四面八方都是拼命奔逃的羊,全然无序的、四散奔逃的羊。尽管枪弹很凶,叛乱者一个接一个被射杀之间,一定有羊能逃出枪弹的射程,逃脱宿命。

筱敏(1955—),生于广州人,著有《米色花》《瓶中船》,散文集《暗哑群山》《理想的荒凉》《悠闲的意义》《女神之名》《风中行走》《成人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