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治乱离合(第3/4页)

从河北输入中原的物产多是原料,如皮毛木材,东珠与人参,也有马与羊。河北并且出现了手工业时代的重工业,煤被普遍使用,冶铁术亦因之兴起,农业则有高粱与燕麦,又因植棉而兴起纺织业。这铁与棉亦输入中原,但没有一样是精制品,中原当然亦需要这种东西,可是拿什么去交换呢?河北人及东北异族的生活程度很低,不能消受中原的手工精致品,这生意就难做了。河北亦不像甘凉的是文明交流之地,中原与之更不易成为相知。宋时的边患虽还有西夏,但那只是甘凉昔日繁华的残山剩水,因关中荒落,而无可依归。最大的边患是契丹与金,契丹与金即是乘这粗恶而有大力的河北产业的龙性难驯,其勒索中原岁贡绢银,亦是因为河北与中原的正常商品交换迄未建立得起之故。

契丹辽金的入侵,并非两国之间的问题,其实乃是一个中国的问题,亦并非河北与华夏在扩大分裂中,而是在积极走向统一中。但要到明朝,才河北亦与中原一体,不只产业,连文明亦相知相契。

宋室南渡后,河南久久成为战场,与各方面的经济都失却联系,遂从此荒落,与关中一样,迄今不能恢复。但长江流域与河北经济则在南宋时各各有了新发展,而这回是直接受欧洲的影响。

基督教的欧洲直到十一二世纪,仍只靠沉没了的罗马帝国的余晖,昏黄地照见那些蛮族在断砖颓垣里拾着生活的破片。及南宋末年,阿拉伯人在地中海沿岸的建设,且因几次十字军,教会了这班蛮族从事工商业的新发展,才又有威尼斯与佛罗伦萨的活泼,而欧洲东北部则兴起通俄罗斯的陆路商务。这影响及于中国,是长江流域开始了与南洋通商的新局面,河北亦新开了沙漠商路。

这沙漠商路,是中国北部通过南俄与欧洲的贸易,从新疆起到甘肃陕西山西河北辽东一带,沿边都有蒙古驼商,运丝茶等出去,运皮毛等进来,连原来的西域商路及东北商路亦被包括在内,遂使河北经济走上一个更大的场面,所以塞外兴起了蒙古。《马可波罗游记》里,即记有忽必烈大汗如何用心建置并保护这辽阔地面上的驼马商队与驿站,几次皆为贸易被阻而对西方用兵。而这蒙古人与河北经济相结,遂南下入主中国。

元朝八十年间,从江南沿海到渤海的海运大盛,而运河亦漕船贾舶如织,河北与长江流域的联系一天比一天密切,而且元朝又以其抢劫所得建设北京,河北产业的精致程度遂渐与长江流域的相埒,而北京还比临安更财力充足。元朝的失败是太讲究权谋,分出人的等级,蒙古人第一,其次是各色胡人,汉人居末,他们若有一种贵气倒也罢了,却不过是战胜者的优越感与统治的权谋,这就使汉人不服。而且推行喇嘛教,凡喇嘛僧都有特权,他们兼并土地,垄断买卖,又要人信教,中国人很不喜这些。如此,长江流域遂先反,而开创了明朝。

明太祖建都金陵,但成祖随即搬到北京,继承元朝的成就。元朝还有一桩好处,是打倒了名门及儒生,民间因此活泼,乃有元曲的出现,其流风还开了明清的小说。明清的瓷器,亦比宋瓷厚重,更有世俗的好。但明朝亦继承有元朝的残暴,显然有一种威力感。元曲里的包龙图,是黑脸黑龙袍,明瓷亦大红大绿里要配上黑色,连绘的金鱼也是黑金鱼。这是因为河北与中原与江南刚刚结合,还有点不自然。过去秦法极严,还有隋炀帝亦重杀戮,皆因刚刚统一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再就是明朝,有厂卫,有权臣,明太祖成祖都是残忍的人,但因鞑靼为寇,宁王宸濠反叛,朝廷的威力感渐失,稍稍归于平正,才免了像隋朝的短命。

明初永乐年间,北京的王气如日中天,且遣三保太监郑和下南洋。可是明朝不能统一利用沙漠商路。元朝亡后,蒙古人散漫了,却由满族来重拾其坠绪,满族先是靠东北商路起家,后又兼并蒙古,而奄有沙漠商路。明末山东闹饥荒,便与东北商路的被满族把持有关,陕西闹灾荒,亦与沙漠商路的被鞑靼把持有关,如此便山东出了王仙芝张献忠,陕西出了李自成。而华北因发生这样的障碍,其对长江流域的统率力亦随之而削弱,长江流域的四镇都成了骄兵悍将,结果是满清进来代替了明朝。

清朝虽旗人,但与元朝不可比,当初雍正帝亦猜狠,但无明之厂卫。旗人是随即只见其堕落与无能,而民间对之亦不甚恨。中国人是对于怎样无理的东西,只要其作恶不太过分,不事事来干涉,也就可以存而不论,当他是鬼神一般敬而远之,化点钱买三牲箔纸送走他都无所谓,因为天下之大,何所不有,那里计较得这许多?而且满人不过做了皇帝,天下还是汉人的。民间还传说乾隆帝原是海宁陈阁老的儿子,事实未必如此,但中国人的自喜,对于天日亦有偷天换日的狡狯想法,倒是颇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