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治乱离合(第2/4页)

三国之时,南方海道越发兴旺,为东吴所有。巴蜀则自秦时有寡妇清开矿致富,汉武帝时卓王孙有家僮八百人,及王莽末年公孙述称帝,已早有了气象,又经诸葛亮经营,成都沃野千里,纺织业亦发达,蜀锦很有名。诸葛亮又继马援而渡泸平蛮,从东吴分得一部分南方海上的贸易,故能“功成三分国”,而且六次出兵讨魏。巴蜀的地形,吴会的财力,若像西洋,乃是各各分立为民族国家,中国却因有汉文明的大一统,故惟有争中原,而终不自外于中原。

晋朝的统一时间很短暂。关中自东汉末年丧乱残破,曹操迁都许昌,晋亦都洛阳,黄河流域失去关中为根基,对长江流域终无力统率。又自曹操征乌桓,司马懿征辽东,通朝鲜日本的东北商路增强了今时华北地方的产业地位,此地与长江流域黄河流域成为三个互不相下的力量,遂有五胡乱华,从此分为南北朝。晋室南渡后,长江流域虽然偏安,却还统一,而北方则群雄割据,黄河流域整个的陷于分崩离析了。

但关中仍在恢复兴起。彼时印度正全盛,西域甘州凉州物阜民殷,与华夏的联系仍通过关中,故苻坚能以百万之众南窥晋室。其后隋唐皆是凭关中的产业新气运,才又统一江南,而且削平了北方群雄,连华北地方的产业亦收来置之于肘腋之下。唐朝是远比汉朝更有西域工商业的明亮,玄宗时凉州的上元夜灯市,繁华竟不减长安。而长江流域则经东吴与东晋的风流人物,楚民族的浓重气氛已化为平易,与汉文明遂无间阻,唐朝壮阔如西汉,却有汉朝所不及的温柔艳丽,此即是江南的。唐朝的游冶郎如李白等,皆喜欢长安及甘凉及吴会,长安是“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发秦川”,甘凉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吴会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但唐朝至天宝年间,西域商路盛极而衰,因其时印度已开始凋落,被回教帝国所垄断,西方世界与中国通商几乎都转移到南方海道了。于是甘州凉州萧条,而关中失去背景,遂又河北跋扈,江南游离,安禄山之乱,河北变成了藩镇割据,而江西的永王璘亦叛,其后还有李希烈自称大楚皇帝。及黄巢入长安,关中更从此破落,连残剩的西域陆路贸易亦转落于契丹之手了。契丹且又占领东北商路,故其势力骤然强大。

黄巢乱后,关中从此降为山西的媵属。可是广州亦被黄巢杀了波斯商人十二万,却随即恢复,因为长江流域及珠江流域皆正在兴旺头上。此地不服中原辖管,而为蜀,为南唐,为吴越。他们都很繁华,但是汉文明大一统的元气还不能出在这里。

此时是有个新的中原正在形成中。自从昔年隋炀帝开运河,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的经济枢纽遂在开封,不像过去的从樊襄到关中。这运河不但联结江南,亦联结山东与河北,故五代藩镇亦在这运河圈内的山东河北河南地方最强,而宋朝统一了这运河网,遂亦统一了华夏。宋朝的京都在开封,是中原与江南成了新相知。惟有对华北终奈何不得,宋太祖最后才伐北汉,即是觉得河北的事不容易,而石敬瑭时已割让与契丹的卢龙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则到底不能收复,其后且至于迁都江南以避金兵。

但河北经济后来亦终归要统一于华夏的,而长江流域则到宋朝才真的同化了。宋朝虽不及汉唐的壮阔,都因为中国历史仍有着伟大的前景,不因一朝的偏安而气馁,而且因与江南成了新相知,故宋朝文明亦有比汉唐更好的地方。汉朝文明是诗经的,极其平正,虽燕赵之士的慷慨悲歌亦是直谅,而长江流域的楚辞则郁结难舒,悲歌而不慷慨。晋室内渡,王谢风流,竹林放达,底子亦还是这慷慨,他们不受一点楚辞的影响。他们是蒿目时艰,伤心人不堪闻泣,有意不使自己的心境变成像屈原,但有意即不免做作,故放达流为放诞。唐朝人则不忌讳,唐诗即颇有楚辞的成分在内,且把来化了,但亦还嫌太浓太艳。李白以汉文明的直谅,取荆楚与江南的新意,而化为简约明快,故苏轼喜之,以为尚在杜甫之上。李白与白乐天皆成于江南。晚唐白乐天的诗,其平易实开北宋诗的先声,故苏轼又极敬服乐天。唐朝的是繁华,宋朝的是清华,到宋朝才江南的美亦生于平正简易,比唐朝更能举重若轻。读宋诗,只觉更有一种平民的贵气。

却说那河北经济,只看隋唐东征,两至平壤。高丽日本来观国光,东北商路的重要性亦已可见。宋时河北经济对河南的比重,有如唐时甘凉对关中,但唐时甘州凉州新兴的产业是精致的手工业,且有农业与马匹,这些都很容易与华夏经济取得和谐,甘凉又是西域与华夏舞乐造像壁绘的交流地,除了产业还有文明的相契,故关中能与之相处得很好。而宋时河南与河北则合不来,这是河南自身的基础不及关中,而亦因河北的产业虽然强大,可是粗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