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田经济的翻新(第2/4页)

中国而且利息低,没有地租而只付低利息,所以地主与商人更不能肆虐。《周礼》郑康成注:民从官贷钱,利息最轻者年仅五厘。又注:王莽时贷以治产者,但计所赢取息,无过岁什一。《史记》里吴楚反时,贵家子从军,向商人贷钱息十倍,即对本对利,这要算最重,后来想是依照汉高祖微时欠酒家钱的办法,索性都不还了。宋朝王安石行青苗法,年息四分,苏轼兄弟反对,说民间利重者亦不过二分,随亦减为二分。这长年二分以后就一直定为最高额,民间借贷与典当都不得超过,称为官利,是官家规定的,典当的伙计称朝奉,即是奉行皇帝的圣旨取息,而许多是还不到一分半。《红楼梦》里贾芸借得醉金刚倪二的银子,自动说愿出重利,亦不过二分。也有豪霸放重利,那是犯法,严嵩及《红楼梦》里宁国府的被抄家,犯条之一即是重利盘剥,连《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亦几乎为此吃官司。西洋人则过去那样痛恶犹太人,可是从来亦不说重利盘剥的犯法。他们是要到产业革命之后才有低利息,中国可是不必经过革命,还比革命得来的更好。

民国以来农村因丝茶衰落,又被洋布侵入,才经济破败而发生高利贷,多是长年二分,但道德与法律皆不给它保障,结果还是倒账的多。高利贷会助成土地兼并,但民国以来事实上远比清末更土地分散,可见亦不像革命者所夸张的真有那样高利贷的浪潮。

明清人的笔记里常有这样的县令,一个是富室来控诉民户欠债不还,县令怒道:朝廷的命官岂是给你做总管,帮你讨债的?不受理。又一个盐商解来挑私盐的农民,县令问同伴有几个?那农民答八人。县令道:别人都跑了你独被捉,乃是你有病,有病尚挑私盐,可见是个不自爱的人!其人说没有病。没有病必是能跑,你试跑给本官看。其人在公堂上跑了几步,县令说再跑!其人跑至门边又回顾,县令说:“跑呀跑呀!”其人遂疾奔出公堂而去。那盐商请示,县令怒道:你要赚钱,难道不许别人吃饭!这真是使地主与商人一点法子亦没有。中国的政治经济制度原来是非常完备严密的,但总留有空隙余地,所以不伤人,不伤物。

西洋产业革命后,是以火与剑生生割断农民的土地脐带,例如英国毛织物商人劫掠农民的土地都用来牧羊,造成羊吃人的惨剧,然后这班农民才去到城市里做了无产阶级的工人队伍或产业预备军。中国则没有农民被土地缚住的事,西洋会被土地缚住,那是农奴之故。西洋的农民一离开土地就从此回不去了,而中国城市里的人们则随时可以回去乡下。中国亦没有西洋那样城市人口过剩与农村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早先井田时代农与百工商贾生在一起,井田废后的城市亦仍是丘甸县都的十里有庐,三十里有宿,五十里有市的扩大,虽去田郊渐远,但并非离农业而去了。而农民去到都市,亦多是带有本钱、货色与技艺,因为中国众业生在一起,农民原非单纯的耕田夫,要改业为工商很方便,在乡下是中小自耕农,到城市里便是中小工商业者,并非去做无产阶级。连城市的雇佣劳动者,亦像佃农雇农,都还有他们自己的东西。而地主则大抵同时皆在城市开铺子作场,西洋史上地主转变为资产阶级,如所谓“普鲁士式的道路”,是桩不容易的事,而中国地主则可以参加城市工商业如此顺当,而无须资产阶级化。克鲁泡特金的“田园手工场”,梦想把工厂与人口疏散到田野里,中国则城市与乡村本来生在一起,乡村像荷叶,城市像荷花。

中世纪欧洲有基尔特,例如汉撒同盟,是客籍商人对当地政权的集团自卫,并在同业之间限制竞争。中国亦有行会制度,却不是为对政府自卫,而且不必忧心竞争。中国是市场大。马可波罗记临安户籍有一百六十万家,即或是一百六十万人之误,但那是宋元之际,而同代西洋的大城威尼斯却则有五万人,过去罗马帝国全盛时罗马城亦只三十万人,且罗马与威尼斯都是孤立的,中国则临安这样名城迢递相望,此即是国内市场大。还有通西域及南方海上的贸易,皆沿途兴起新产业,此则是连国外市场亦化为国内的了。市场大即不必竞争,故讲“和气生财”,不像西洋的歌颂海盗。

市场大,生意好,即可以利息轻。古代及中世纪欧洲的利息高到没有标准,是因他们的商业靠冒险去欺诈与抢劫,利润率是天方夜谭里的,商人借钱利息重亦可,赚得来不在乎此,赚不来连本钱丢光,拼一磅肉让债主从他身上割去还债。西洋要到产业革命后才有薄利多卖主义,但中国的买卖则向来正常,商业是“逐什一之利”,或其利倍蓰,亦不过什二之利,这平均利润不但压低了利息,而且保证了工商业现货周转的平稳,不受金融资本的支配。中国史上票庄规模之大,还过于威尼斯银行,连英格兰银行亦只在它与东印度公司结成关系之后才比得上。十三世纪的威尼斯银行是从高利贷出生,十六世纪的英格兰银行是工商业的司令部,而中国的票庄则为盐茶丝及皮货瓷器各业的同行所开设,且一直保持为同行的利益,所以工商业这样繁盛,票庄这样发达,可是货币终不跋扈,唐时“一曲红绡不知数”,宋时“一曲新歌百匹绫”,久久实物与货币并用,此即是有金融而不发生金融资本主义。